懿旨一下,便是定局。
如懿纵然心中百般不愿、疑虑重重,此刻也无力回天。
她看着阿箬那张被红疹折磨得几乎变了形、涕泪横流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终究只是挥了挥手,让人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连夜送出了紫禁城那重重叠叠的宫门。
至于那小院是静养之地还是变相的囚笼,那病能不能好,何时能好,甚至……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成了飘在风里、无人能保证的未知数。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
进忠交了值,踏着渐深的夜色回到属于他和瑾瑜的小院。
推开院门,一股混合着淡淡药材清香的浓郁肉香便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踏实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宫道上沾染的秋寒和那些见不得光的阴冷算计。
小厨房的窗格里透出温暖的橘黄色光亮。
他循着香气和光亮走去,轻轻掀开半旧的棉布门帘。
瑾瑜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灶台前。她身上系着一条素色的围裙,衣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臂。
灶上的小砂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浓郁的鸡汤香气氤氲了满室。
她微微倾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白瓷勺,正专注地、一下一下地撇着汤面上浮起的、细小的油沫和杂质。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纤细而沉静的侧影,灶膛里未熄的余烬映红了她半边脸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柔顺地贴在鬓边。
这画面寻常得近乎琐碎,却让进忠那颗在御前悬了一日、被无数心机浸透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变得温软熨帖。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角落的脸盆架旁,就着盆里瑾瑜早已为他备好的温水,仔细地洗了手。
水声哗啦,瑾瑜闻声转过头来,看到他,唇角便自然地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回来了?”她声音里带着忙碌后的微喘,却满是家常的暖意,“汤快好了,正好暖暖身子。”
进忠“嗯”了一声,擦干手,很自然地走到她身边,伸手去接她手里的瓷勺:“我来吧,你歇歇。”动作熟稔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瑾瑜顺从地将勺子递给他,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退开半步,拿起旁边的布巾擦了擦手,目光落在他微微弓着背、认真撇沫的侧影上。
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厨房里一时只剩下汤水翻滚的咕嘟声和柴火细微的噼啪。
安静了片刻。
“阿箬的事,”瑾瑜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像在谈论今晚的菜色,“是你吧?”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进忠脸上,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进忠握着勺柄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细微的停滞在晃动的光影里几乎难以捕捉。
他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盯着砂锅里金黄油亮的汤汁,看着那些细小的沫子被他的勺子边缘刮走。
他本就没打算瞒她,也瞒不住。
那包能让人浑身发痒、红肿溃烂、连太医都查不出根由的药粉,还是他半月前,趁着瑾瑜去针线房领料子的空当,从她妆匣最底层、压着几方旧帕子的角落里摸走的。
那时她妆匣里淡淡的脂粉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他轻轻搅动了一下浓香的鸡汤,低沉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沉沉的,带着一种了却心事的坦然,又隐约透着一丝等待评判的紧绷。
“那腌臜东西,”他继续说着,声音里淬着冰碴般的冷意,勺子刮过砂锅边缘,发出轻微的刮擦声,“留着她,迟早是个祸害。那张烂嘴,不配再在宫里待着,更不配再碍你的眼。”他终于抬起眼,看向瑾瑜。
火光映在他深黑的眸子里,跳跃着一种近乎兽类的狠戾,那是属于进忠的对敌人毫不留情的底色。
可那狠戾深处,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孩童般邀功的期待,“我……办得好吗?”
瑾瑜静静地回望着他。
灶火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映照出他此刻复杂的神情,那交织着狠绝与忐忑的模样。
她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责备也无。
仿佛他说的不是下药害人,而只是替她拍死了一只恼人的苍蝇。
她忽然向前一步,凑得很近。
鸡汤浓郁的鲜香和她身上那股干净的、淡淡的皂角气息瞬间将进忠包裹。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笑意,像羽毛搔过心尖。
紧接着,她踮起脚尖,柔软的唇瓣飞快地、却无比清晰地印在了他的嘴角。
一个奖励的亲吻。
轻柔,短暂,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进忠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还握着那柄瓷勺,保持着撇沫的姿势。
嘴角那一点温软湿润的触感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他的血液,汹涌地冲上头顶。
方才眼底那点狠戾和忐忑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炸得粉碎,只剩下纯粹的、巨大的愕然和一种几乎将他淹没的滚烫悸动。
他只觉得耳根轰的一下烧了起来,那热度迅速蔓延至整个脖颈,连握着勺柄的指尖都似乎麻了。
厨房里安静极了。
只有砂锅里鸡汤在热烈地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欢快声响。
浓郁的香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混合着灶火的暖意,还有她身上那令人心安的气息,织成一张无形而柔软的网,将他牢牢裹住。
瑾瑜已经退开一步,神色如常地拿起布巾,仿佛刚才那个大胆的举动不是她做的一般。
她指了指灶膛:“火该压小些了,再滚一会儿就好。”
进忠这才猛地回过神,喉咙有些发干,慌忙应了一声:“……哎。”之前的亲密都是进忠主动痴缠,这还是瑾瑜第一次主动亲他。
他手忙脚乱地放下勺子,拿起旁边的火钳,笨拙地去拨弄灶膛里烧得正旺的柴火,试图将那火焰压下去。
动作间带着几分罕见的、与他平日御前滴水不漏的沉稳截然不同的慌乱。
瑾瑜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略显笨拙的动作,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小缝,让带着凉意的晚风吹散些屋内的燥热和浓郁的香气。
窗外,深宫的黑夜沉沉压下,远处有巡更太监单调的梆子声隐隐传来。
而这方小小的、飘着鸡汤暖香的厨房里,却自成一个温暖而隐秘的世界。那些宫墙外的倾轧、算计、流言蜚语,都被暂时隔绝在外。
“对了,”瑾瑜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平平淡淡的语调,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像是在叮嘱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家务事,“那用过的药渣子……埋的时候,记得挖深些。”
她的目光转回来,落在进忠忙碌的背影上,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别脏了咱院里的花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