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郡,郡治怀县的府衙内,即便入了夜,依旧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墨汁、汗水和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压力。陈宫伏在宽大的公案之后,眉头紧锁,指尖捏着一支硬毫笔,正飞速地在一卷竹简上批阅。他的字迹如其人,瘦硬锋利,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苛。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巨大的河内郡地图上,随着火焰跳动而微微晃动。
窗外传来更夫敲响二更的梆子声,悠长而空洞。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夜的沉寂。郡尉按着腰刀,大步走入堂内,甲叶碰撞,发出铿锵之声。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几分肃杀。
“先生。”郡尉抱拳行礼,声音沉闷。
陈宫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在竹简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何事?”
“今日巡城,在城西市集抓获几名形迹可疑的贩马商人。盘问时言语闪烁,籍贯文书亦有涂改痕迹。”郡尉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押回衙内细审之下,其中一人露了破绽,虽未招供,但依末将看,十有八九是兖州过来的细作。”
陈宫批阅的动作终于停下。笔尖悬在半空,一滴浓墨无声地滴落在简上,晕开一小团污迹。他缓缓抬起头,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得惊人。
“人呢?”他问,声音平稳,却带着寒意。
“暂押在牢里,嘴硬得很,用了些寻常手段,什么都不肯说。”
陈宫沉默了片刻,将笔搁在笔山上,站起身:“带我去看看。”
牢狱深藏于府衙之下,阴冷潮湿,空气中混杂着霉味、血腥和绝望的气息。火把插在墙壁的铁环里,噼啪作响,光线昏暗跳跃,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
在一间狭小的石牢内,三个被剥去外衣、仅着单薄中衣的男子被铁链锁在木桩上,身上带着鞭挞的痕迹,低着头,喘息粗重。
陈宫示意狱卒打开牢门。他走了进去,并未靠近,只是站在丈许外,冷冷地打量着这三人。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细细扫过他们手上的老茧、脸上的神情、甚至脚上沾着的不同地方的泥土。
“兖州来的?”陈宫开口,声音在石壁间回荡,不带丝毫火气,却比狱卒的鞭子更让人心头发冷。
三人依旧沉默,其中一人甚至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陈宫并不动怒。他踱了一步,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曹操让你们来做什么?散播谣言?刺探军情?还是……联络河内那些心念旧主,或是对我陈某人心存不满的豪强?”
被问及的汉子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惶,虽然立刻又低下头去,但那一瞬间的失态,已被陈宫精准地捕捉到。
“河内新定,百废待兴。”陈宫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开始施加压力,“吕将军仁厚,张太守亦深明大义,愿与将军共保此境安宁。然,总有人不识时务,心怀鬼胎,欲引狼入室,搅乱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他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那个刚才失态的汉子脸上,“尔等可知,一旦事败,不仅尔等性命不保,尔等在兖州的妻儿老小,按曹公军法,又当如何?”
那汉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我陈宫执法,只论是非,不问情由。”陈宫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刃刮过石壁,“尔等此刻招认,指认同谋,尚可留下一线生机,或许还能换得家人无恙。若冥顽不灵……”他冷笑一声,那笑声在牢狱中显得格外瘆人,“这河内大牢里的刑具,还有边塞流放之苦,想必尔等还未曾见识齐全。”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那个之前失态的汉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濒死的野兽。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交加,混杂着血污,嘶声道:“我说!我都说!是……是程昱先生派我们来的!任务是散播吕将军欲清除异己、陈先生要夺权的谣言,并……并设法接触兹氏的李家、野王的孙家……”
他一旦开口,便如决堤之水,将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联络方式、接头暗号、已接触过的可疑人员……
陈宫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对方说完,瘫软下去,只剩下哭泣的力气。
“看好他们。”陈宫对郡尉丢下一句话,转身走出牢房,步伐依旧稳定,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公务。
回到灯火通明的府衙大堂,陈宫脸上的寒意更重。他快步走回公案后,铺开新的绢帛,提笔疾书。笔尖划过绢布,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他将审讯所得——兖州细作的目的、已锁定的内应家族、以及河内内部潜藏的不稳迹象——悉数写下,字字惊心。
“将此信,以最快速度,密送洛阳吕将军,并抄送安邑贾文和先生。”他将封好的绢帛递给心腹信使,语气不容置疑。
信使领命,快步离去。
几乎就在信使离开的同时,另一封来自河内李肃的简短密报也送到了陈宫的案头。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南下之人已抵皖县,初晤乔氏,乔态度谨慎,未拒盐利,亦未深谈,暂留客舍候信。
陈宫将两封截然不同却同样重要的情报并排放在案上。一南一北,一明一暗。北面,曹操的阴险爪牙已伸入腹地,试图从内部撕裂河内;南面,主公那看似不着边际的布局,刚刚落下第一子。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河内地图前。目光冷冽,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传令,”他声音低沉地对郡尉下令,“即刻起,加派双倍人手,严密监控兹氏李家、野王孙家一切动向,但其族中主要人物,暂勿惊动。城内巡防加倍,对往来商旅,尤其是来自兖州、豫州方向的,严加盘查,宁可错查,不可错放!”
“诺!”郡尉凛然应命。
陈宫的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河内郡的位置,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想从内部搅乱河内?曹孟德,你也太小看我陈宫,太小看吕将军了。”他低声自语,眼中寒光闪烁,那是一种面对挑战时被彻底激起的、近乎酷烈的决心。
夜色中的河内郡,表面平静之下,暗流骤然加剧。而这一切,正化作绢帛上的文字,向着洛阳和安邑飞速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