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营地中军大帐内的烛火,将吕布挺拔的身影投在帐壁上,微微晃动。案头,那封来自弘农的家书已然展开,粗糙的纸张上,是严氏那端正却略显拘谨的字迹。墨迹中似乎还带着一丝弘农家中熟悉的、若有若无的熏香气息。
信的内容寻常,却字字熨帖。严氏絮絮地说着弘农近日天气渐凉,已为他备好了秋冬的衣物,此次一并托人带来。女儿玲绮武艺又有精进,前日竟能与侍卫队长过上十余招不落下风,只是读书习字依旧坐不住,叫先生颇为头疼。府中一切安好,勿念。最后,笔迹顿了顿,才添上一句:“夫君在外,刀兵凶险,万望珍重,妾与玲绮日夜盼君安归。”
没有提及任何外界风雨,没有询问军国大事,只是一封最平常不过的家书,关切着冷暖,念叨着家常。吕布的目光在这些朴素的字句上缓缓流过,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句“万望珍重”上停留了片刻。帐外是广袤而危机四伏的天下,帐内是这一纸方寸间的安宁。他冷峻的眉眼在不自知间柔和了些许,将那封家书仔细折好,收入怀中贴身处。
家书的暖意尚未散去,帐外便传来了高顺求见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沉稳,带着金铁般的质感。
“进来。”吕布收敛心神,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毅。
高顺大步走进帐内,甲叶轻响,带来一身夜间的凉气。他抱拳行礼,言简意赅:“将军,巡营已毕,各处岗哨无懈怠,流民营区亦无异动。”
“嗯。”吕布点头,“疫病防控之事,进展如何?”那场突如其来的疠疫,虽被及时控制,但后续处理丝毫不敢大意。
“按将军令,所有病患仍隔离于西侧营区,由专人送食送药。病愈者需观察半月方可归入普通流民队伍。石灰洒扫一日三次,饮水皆煮沸。”高顺汇报得一板一眼,毫无疏漏,“近日已无新增病例,原病患大多好转,死者皆已深埋处理。”
“不可松懈。”吕布沉声道,“秋燥将至,更需严防。”
“末将明白。”
“营外垦荒与新农具推广呢?”吕布又问,目光扫过案上另一卷关于屯田进度的竹简。那是蔡邕每日送来的记录。
高顺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近乎无奈的表情:“垦荒仍在进行,流民出力尚可,只是效率不高。至于那新式曲辕犁……”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蔡中郎极为上心,每日亲至田间指导,然……流民多不识字,更不解其巧,操作甚是笨拙,损坏颇多。工匠日夜赶制修补,仍是供不应求。进展……缓慢。”
吕布闻言,并未动怒。他深知技术革新之难,绝非一蹴而就。能想象出蔡邕一个文士,挽着袖子在田埂上焦急比划,而一群茫然无措的流民围着那“古怪”犁具手足无措的场景。
“告知蔡公,不必心急,循序渐进即可。损坏便修理,不会便再教。首要之事,是让更多人亲眼见到此犁效力。”吕布吩咐道。他记得曾有流民试用后发现省力,露出过惊喜之色,这便是星星之火。
“诺。”高顺应下,随即又道,“将军,如今流民汇聚日多,营地范围不断扩大,虽实行了以工代赈,但秩序维持愈发吃力。末将建议,可从中择其青壮老实者,编练乡勇,协助巡防、灭火、维持垦荒秩序,亦可从中选拔日后兵源。”
吕布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高顺不仅善于治军,更懂得以民养兵,以兵护民的道理。“准。此事由你全权负责,严格筛选,明确规矩,不可使其滋扰百姓。”
“末将遵命!”
正事禀报完毕,高顺却并未立刻告退。他稍作迟疑,开口道:“将军,近日巡逻时,发现南面山区似有不明人马活动的痕迹,人数不多,行迹诡秘,不像寻常猎户或流民。末将已加派了哨探,但尚未捕捉到确切行踪。”
南面?那是荆州刘表的方向。吕布目光微凝。“继续探查,弄清是土匪、溃兵,还是……”他顿了顿,“荆州来的耳目。严密监控,若无异动,暂勿打草惊蛇。”
“明白。”
高顺行礼告退,帐内重归寂静。吕布再次将目光投向案上的地图,手指从洛阳缓缓南移,掠过伏牛山,落在南阳郡的位置上。刘表……他是在观望,还是已然开始警惕?
思绪稍稍飘远,但很快又被他拉回。他拿起蔡邕送来的屯田记录,上面详细记录着每日开垦亩数、出工人数、种子消耗、以及曲辕犁试用的种种挫折与细微进展。字里行间,能看出那位老臣的焦灼与坚持。
他又看向陈宫那封关于河内暗流的急报,贾诩汇总的各方动态,李肃转来的南方线报……
千头万绪,如同无数条丝线,在他手中交织。有的是冰冷的刀兵,有的是温暖的牵挂,有的是亟待复苏的土地,有的是远方未可知的盟友与敌人。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卷记录着最琐碎、最艰难也最根本的屯田事务的竹简,放在所有绢帛的最上方。
万丈高楼,始于垒土。这纷乱天下,终归要落在这一犁一锄的耕耘之上,落在这一砖一瓦的重建之中。而他要做的,便是握住这所有丝线,在这洛阳的废墟之上,在这暗流涌动的时代浪潮里,一步步,打下不容撼动的基石。
夜色更深,帐内的烛火,却亮得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