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鄄城。
州牧府邸的书房内,气氛比屋外初春的天气更加凝重。炭火盆烧得正旺,却似乎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闷与压抑。
曹操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他面容瘦削,眼神锐利如鹰,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霾。下方,荀彧、程昱、夏侯惇(左眼蒙着纱布,伤势未愈)、曹仁等核心文武分坐两侧,人人面色沉肃。
“…河内败绩,折损兵马,更挫动军心锐气。元让(夏侯惇字)之伤,吾心实痛。”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吕布虓虎,非独勇力,今更窃据大义(指掌控天子),坐拥盐利,西连凉州,东扼河洛,其势已成,实为心腹大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程昱:“仲德(程昱字)沿河布防,深沟高垒,暂保无虞,然终非长久之计。我军新挫,需时日休整,屯田积谷,然吕布岂会坐视我等恢复?”
程昱拱手,声音沙哑:“明公所言极是。吕布狼子野心,其势日涨。且其打出‘奉诏’旗号,于天下州郡,颇有蛊惑之力。长此以往,于我大为不利。”
夏侯惇独目圆睁,猛地一拍大腿,牵动伤口,疼得他嘴角一抽搐,恨声道:“此仇不报,惇誓不为人!只待伤势痊愈,必亲提大军,渡河与那三姓家奴决一死战!”
曹仁相对沉稳,皱眉道:“元让兄勇武可嘉,然吕布今非昔比,兵精粮足,更兼贾诩、陈宫等为之谋,强攻恐非上策。且我军新定兖州,内部未稳,徐州刘备虽新立,然袁术大军压境,东方亦不可不防。”
荀彧轻轻颔首,补充道:“子孝(曹仁字)所言甚是。眼下局面,确如逆水行舟。吕布势大,强攻难下;袁术在徐州与刘备纠缠,胜负未分,若其得胜,必北窥我兖州;袁绍专注于北灭公孙瓒,短期内难以为援;刘表坐守荆州,态度暧昧…四方皆需应对,兵力财力,左支右绌。”
一番分析,让书房内的气氛更加沉重。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潜在的敌人,而己方却被困在兖州这一隅之地,动弹不得。一种无形的绞索似乎正在缓缓收紧。
曹操沉默着,手指敲击案几的速度微微加快。他何尝不知这些?河内之败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因快速崛起而产生的些许骄矜。现在的吕布,已是一头盘踞西方,爪牙锋利、羽翼渐丰的猛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凝固之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以及荀彧近侍的低语。
荀彧起身告罪,片刻后返回,身后还跟着一人。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
只见来人年纪甚轻,约莫二十出头,一身青衫,略显疏狂,似乎不修边幅,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顾盼之间,带着一种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懒散与敏锐。他进入这满是兖州核心人物的凝重场合,竟无丝毫局促不安,只是随意地拱了拱手,目光便直接落在了主位的曹操身上。
“文若,这位是?”曹操开口问道,目光如电,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荀彧微微一笑,侧身引荐:“明公,此乃彧之同乡好友,颍川郭嘉,郭奉孝。奉孝素有奇志,通略谋断,彧常觉不如。今闻明公招贤纳士,特来相投。”
郭嘉这才稍稍正色,再次向曹操行礼:“颍川郭嘉,见过曹公。”声音清朗,并无谄媚,亦无傲慢。
曹操“哦”了一声,目光依旧锐利。他求贤若渴,但并非来者不拒。尤其是眼下局势艰难,更需要真正能匡扶乱世的大才,而非夸夸其谈之辈。
“奉孝既来,必有所教?”曹操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校意味。堂下夏侯惇等人也带着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过于年轻的文人。
郭嘉仿佛没感受到这些目光中的压力,他轻轻咳了一声(似乎身体并不强健),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懒散的笑意:“嘉一路行来,见兖州军士操练甚勤,田野屯垦亦有条理,曹公治军理民,果然名不虚传。”
先是一句不痛不痒的称赞,然后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沉郁的脸庞:“然则…观诸君面色,可是正为西面那位‘并州虓虎’,东面那位‘四世三公’,南面那位‘荆州坐观’,以及…北面那位‘冀州雄主’而忧心忡忡,深感四面受敌,进退维谷?”
他一语道破眼下困境,甚至更加直白犀利,让荀彧程昱等谋士眼中都闪过一丝讶异。
曹操身体微微前倾,来了兴趣:“奉孝既知,可有以教我?”
郭嘉笑了笑,自顾自地寻了个空席坐下,姿态放松,与满堂凝重格格不入:“嘉窃以为,诸君之忧,在于只见其‘实’,未见其‘虚’;只见其‘合’,未见其‘离’。”
“哦?何为实,何为虚?何为合,何为离?”曹操追问。
“吕布据天子,盐利,精兵,此为‘实’。”郭嘉伸出第一根手指,“然其地广而新附,西凉军与并州军未必一心,朝廷公卿更非铁板一块;其内政荒弛,春耕艰难,此为其‘虚’。”他顿了顿,看向曹操,“袁术势大兵多,此为‘实’;然其性骄狂,无治国之能,纵得徐州亦难消化,且与刘表、刘备乃至江东孙策皆有旧怨,此为其‘虚’。”
“至于‘合’与‘离’?”郭嘉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曹公所见四面之敌,看似合围,实则各怀鬼胎,互有忌惮,此正是可‘离’之间隙!”
他不再卖关子,清晰说道:“嘉之浅见,方今之势,曹公当外示柔弱,内修其实。对吕布,暂取守势,深沟高垒,使其无隙可乘,静待其内部生变或与周边(如马腾、韩遂)冲突;对袁术…”郭嘉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非但不应阻其攻徐,或可…暗中助其一把,令其与刘备不死不休,最好两败俱伤!”
程昱眼中精光一闪。夏侯惇皱起眉头,似乎不解。
郭嘉继续道:“袁绍处,继续恭顺,输以粮草财帛亦可,使其安心北向,勿南顾于我。刘表处,可遣一能言善辩之士,陈说利害,即便不能结盟,也要使其保持中立,至少…使其注意力放在南阳或江东,而非我兖州。”
“如此一番运作,”郭嘉总结道,“看似强敌环伺,实则破其‘合势’,导其相争。曹公则可趁此良机,全力巩固兖州,推行屯田,积谷练兵,招募流亡,甄拔贤才。待西方有变,或东方两衰,便可雷霆一击,择其弱者而破之,则僵局自解!”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将原本看似无解的死局,清晰地剖析出一条可行之路。不是硬碰硬,而是利用矛盾,引导冲突,为自己争取最关键的发展时间!
书房内一片寂静。荀彧抚须微笑,眼中满是赞赏。程昱缓缓点头,若有所思。连夏侯惇那仅剩的独眼中,也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曹操猛地一拍案几,长身而起,脸上阴霾尽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瑰宝的狂喜与锐利!
“好!好一个‘破合势,导相争’!奉孝之言,真乃廓清迷雾,直指要害!使吾成大事者,必奉孝也!”
他大步走到郭嘉面前,亲手将其扶起:“得奉孝,如高祖得子房!何愁天下不定!”
郭嘉微微一笑,对于曹操的盛赞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坦然受之:“嘉,愿为明公效犬马之劳。”
冰冷的书房,仿佛因这颍川才俊的到来,瞬间注入了新的活力与希望。曹操看着郭嘉,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西方的吕布,依然是心腹大患,但此刻,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破局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