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江津旷日持久的僵持,如同江淮地区春日里那锅被连绵阴雨不断浇淋的温吞水,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被各方注入的变量搅动得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周瑜精心布下的“示弱诱敌”之局,如同技艺高超的渔夫投入水中的香饵,正随着水波轻轻摇曳,耐心等待着纪灵这条经验丰富、却又背负着沉重压力的大鱼咬钩。
孙策大营刻意营造的“疲态”愈发显着,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营垒外围的壕沟不再每日清淤加深,防御用的鹿角、拒马也显露出疏于维护的痕迹。士兵们的操练从以往杀气震天的实战演练,变成了有气无力、敷衍了事的队列行走,甚至连那象征军队活力的金鼓号令声,也变得稀疏落落,缺乏气势。原本游弋在营地外围、如同触角般敏锐的哨骑,其活动范围和频率都大幅缩减,仿佛已无力维持严密的警戒网。更有几支原本像钉子般楔在前沿阵地的精锐小队,奉命后撤了数里之遥,让出了一片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意味深长的缓冲地带。这一切刻意为之的“颓象”,都被纪灵麾下那些经验丰富的斥候一丝不落地观察、记录,并迅速反馈回袁军大营。
纪灵的中军大帐内,炭盆烧得正旺,努力驱散着江淮春日特有的、无孔不入的湿寒之气。他端坐于主位,面无表情地听着斥候队长详尽的禀报,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硬木案几上缓缓敲击,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嗒嗒声,显露出内心的权衡与思量。孙策军的这番“退缩”表现,既在他作为沙场老将的预料之内——任何一支军队,在经历长期攻坚不克、后勤补给面临压力、士卒锐气受挫之后,都难免会出现类似的低迷;但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疑虑也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孙策那小子,年纪虽轻,却勇烈如虎,悍不畏死,其麾下周瑜更是智计百出,这样的组合,会如此简单、如此轻易地就将自身的虚弱暴露无遗吗?
“将军!此乃天赐良机,千载难逢啊!”一员性急的副将按捺不住兴奋,霍然起身,声音洪亮地进言,“孙策小儿锐气已堕,师老兵疲,迹象已明!我军养精蓄锐多时,正该趁此良机,大开营门,挥师猛击,必可一鼓作气,大破其军!陛下在寿春日夜翘首以盼捷报,若能在此地一举击溃孙策主力,挽狂澜于既倒,将军当居不世之首功!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然而,另一员素来以谨慎着称的将领立刻出言反对,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忧虑:“将军,万万不可轻动!孙策之勇,周瑜之智,天下皆知,岂是易与之辈?彼等用兵,向来虚实难测。尤其是那周瑜周公瑾,雅量高致却也诡计多端,最善设局。眼前这般景象,与其说是力不能支,不如说更似精心布置的诱饵。我军若贸然出击,恐正中其下怀,堕入彀中,届时追悔莫及啊!望将军三思!”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争论之声,主战派与主守派各执一词,相持不下。纪灵眉头紧锁,正欲开口压下方争,权衡利弊,帐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报——!将军!颍川八百里加急军情!”一名信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大帐,浑身被雨水和汗水浸透,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与难以抑制的惊惶,“吕布麾下大将张辽、赵云,率精锐步骑,已于三日前攻破颍阴城!守将力战殉国,全军覆没!颍川郡内人心惶惶,郡治阳翟已发来数道求援急报,危在旦夕!”
“什么?!颍阴失守?!”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原本就争论不休的军帐中轰然炸响!所有将领瞬间色变,惊愕、难以置信、乃至一丝恐惧的情绪在众人脸上迅速蔓延开来。颍阴并非普通县城,它是颍水重镇,西线门户!它的失守,意味着吕布那把一直高悬在头顶的“朝廷”利剑,终于不再是遥远的威胁,而是实实在在地斩落下来,狠狠劈开了仲氏王朝的北境防线,兵锋直指腹地!寿春的西北屏障,已然洞开!
纪灵猛地从座位上站起,高大的身躯因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而微微晃动,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原本尚算镇定的眼神中,瞬间布满了血丝与巨大的压力。孙策这个心腹大患尚未解决,西边竟然又杀来了一个更凶狠、更具威胁的吕布!而且一出刀便是如此狠辣,直取要害!他仿佛能感觉到,来自寿春皇宫那催促速战的目光,与西线骤然燃起的烽火,正从两个方向同时挤压而来,让他几乎窒息。
“将军!西线危急,颍川若失,寿春西部门户大开!必须速派精兵强将,火速驰援阳翟,稳定局势啊!”有将领急不可耐地喊道,声音带着恐慌。
“绝对不可!”先前那谨慎的将领立刻厉声反对,语气前所未有的激烈,“我军与孙策在此地对峙,兵力已是捉襟见肘,若再分兵西援,正面防线必然空虚!孙策若趁我军调动、防御薄弱之机,挥师猛攻,我军如何抵挡?届时,不仅西援之师可能被阻,就连这横江津大营,亦有倾覆之危!两面受敌,首尾难顾,才是真正的大势去矣!万不能行此险招!”
帐内的争论瞬间升级,变得更加激烈和充满火气。一派坚持认为西线关乎国本,必须救援;另一派则力主眼前孙策才是大敌,不可分心。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几乎要拔剑相向。
纪灵听着属下们近乎争吵的辩论,只觉得心乱如麻,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关于孙策军“疲态”的详细报告上。一个此前未曾细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钻入他的脑海:孙策军此刻的“退缩”与“示弱”,会不会……不仅仅是因为久攻不下、师老兵疲?会不会,他们也同样得知了吕布出兵颍川、威胁寿春的消息?他们故意做出这番姿态,其真正目的,并非力不能支,而是算准了自己在得知西线危急后,可能会选择撤兵或分兵西援!他们是在故意引诱自己出战,以便在自己兵力调动、军心浮动之际,死死缠住自己主力,让自己无法西顾,甚至寻求决战的机会?!
这个想法如同冰水浇头,让纪灵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若真如此,那周瑜此计,已非简单的“诱敌”,而是更深层次的“攻心”与“战略绑架”!无论自己选择西援还是出战,似乎都难以跳出对方精心编织的罗网!
然而,西线颍川的危机是实实在在、迫在眉睫的。吕布不比孙策,他占据关中,挟持天子,代表着“朝廷”正统,其政治号召力与对各地摇摆势力的威慑力,远非孙策可比。若坐视颍川局势糜烂,让吕布的兵锋毫无阻碍地指向寿春城下,那么,他纪灵即便在这里守住了横江津,挡住了孙策,又有何意义?寿春若失,一切皆休!
就在纪灵心潮起伏,陷入前所未有的挣扎与煎熬之际,又一个如同雪上加霜的坏消息,接踵而至——后方负责粮草转运的官员发来紧急文书,蒋钦率领的那支江东轻骑,如同附骨之疽,神出鬼没,利用熟悉的地形和雨天掩护,连续袭击了数支规模不小的运粮队。虽然护粮兵力拼死抵抗,未被其全歼,但仍有大量宝贵的粮草被焚毁,使得前线大军的补给线开始变得岌岌可危,供应开始出现不稳的迹象。军中关于口粮可能缩减的怨言和担忧,随着后勤压力的增大而悄然滋生、蔓延,如同瘟疫般侵蚀着士卒的士气。
“报——!”一名浑身湿透的哨骑几乎是同时冲入大帐,带来了最新的观察情报,“将军!今日观察孙策大营,其营中升起的炊烟比前两日更为稀疏,数量不足平日三成!而且,隐约观察到其营地后方,有部分辎重车辆正在集结装车,队形杂乱,似有……似有准备后撤的迹象!”
后撤?!
纪灵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那名哨骑。孙策想跑?是因为久攻不下,损失惨重,士卒疲惫,粮草不济?还是因为他见西线吕布动手,担心自己会迅速回师,与其形成夹击之势,故而想见好就收,保存实力,退回江东舔舐伤口?
这究竟是对方诱敌之计的进一步表演,故意露出的更大破绽?还是孙策军在多方压力下,做出的真实战略调整与撤退前兆?
纪灵僵立在帐中,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万丈悬崖的边缘,脚下是迷雾深渊。出击,恐中诱敌深入之计,导致全军覆没;按兵不动,若孙策果真撤退,则坐失一举击溃江东主力的天赐良机,而且西线的巨大压力将无法得到丝毫缓解;分兵西援,则正面防线必然虚弱,给了孙策可乘之机,风险巨大,无异于赌博。
横江津持续多日的僵局,终于因为吕布在西线毫不留情的雷霆一击,以及蒋钦在后勤命脉上持续不断的骚扰切割,被彻底打破。然而,僵局的打破,带来的并非局势的明朗与解脱,而是更加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抉择困境。纪灵,这位仲氏王朝的大将军,此刻正站在决定淮南战局走向、甚至关乎伪仲氏王朝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他的下一个判断,下一个决定,将如同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一连串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帐外,不知何时,那令人心烦意乱的淅淅沥沥的雨水,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冰冷地敲打着营帐的毡布,仿佛命运敲响的急促鼓点,在催促着他,必须尽快做出最终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