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的春天,来得总是迟缓一些。易京城外,连年的战火早已将土地蹂躏得一片焦黑,残破的旌旗、折断的兵刃和无人收敛的白骨,零星散布在枯黄与新绿挣扎交织的荒野上,诉说着这场持续太久、耗尽了双方所有力气的战争的残酷。
袁军大营连绵如山,将那座孤零零矗立在平原上的易京城堡围得铁桶一般。营寨深处,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北地春寒的最后一缕余威。袁绍穿着一身华丽的锦袍,外罩轻甲,正听着麾下将领的汇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
“……主公,城内探子冒死传出消息,存粮最多再支撑半月,井水也多被我们掘断的地道破坏,他们只能依靠少数几口深井,取水艰难。”大将文丑声若洪钟,带着胜利在望的兴奋。
谋士沮授站在一旁,眉头微蹙,不像其他人那般喜形于色。他补充道:“公孙瓒已是穷途末路。然困兽犹斗,其麾下尚有部分死忠,最后关头,我军亦需防备其狗急跳墙,造成不必要的伤亡。”他的目光扫过帐中跃跃欲试的众将,最后落在袁绍身上,“再者,破城之后,如何安抚幽州士民,收编降卒,稳定地方,需早有章程。”
袁绍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带着一种大局已定的从容:“公与(沮授)过虑了。公孙伯圭负隅顽抗至今,已是强弩之末。破城之后,凡弃械归降者,皆可赦免。至于幽州……”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待擒杀公孙瓒,传檄而定即可!如今之势,河北已尽在我手,些许琐事,何足挂齿?”他的心思,似乎已经飘到了攻克易京、彻底奠定河北霸主地位之后的风光场面,对于沮授提出的具体安抚政策,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沮授嘴唇动了动,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袁绍那志得意满的神色,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是眼底的忧虑更深了一层。
与此同时,易京城内,却是另一番地狱般的景象。
曾经坚固的堡垒,如今处处断壁残垣,被投石机砸出的破洞像丑陋的伤疤,裸露在城墙上。街道上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偶尔一队队面黄肌瘦、盔甲破旧的士兵麻木地巡逻着,他们的眼神空洞,步伐沉重,仿佛只是依循着最后的惯性在移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糊、霉烂和若有若无尸臭的绝望气息。
易京主楼,也是公孙瓒最后的指挥所和居所,此刻更是死寂得可怕。曾经象征着白马将军荣耀的白色旌旗,如今污损不堪,无力地垂在旗杆上。
公孙瓒独自一人,站在最高层的望台上。他昔日挺拔的身姿如今佝偻了许多,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神变得浑浊而布满血丝,华丽的铠甲上沾满了尘土与干涸的血迹,早已失去了光泽。他扶着冰凉的栏杆,望着城外那无边无际、灯火连绵的袁军营寨,如同望着无法挣脱的命运罗网。
突围?尝试过不止一次了。每一次,都被袁绍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狠狠堵了回来,折损了他最后一批敢战的精锐。援军?早就没有了。他公孙瓒纵横北地,与胡骑争锋,与诸侯逐鹿,到头来,身边竟连一个肯来救援的人都找不到。刘虞旧部恨他入骨,黑山贼帅张燕自身难保,至于更远方的……他嗤笑一声,笑声干涩而苍凉。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很轻,带着迟疑。是他的一名亲卫队长,手里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块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混杂而成的饼。
“将军,您……您用点东西吧。”亲卫队长的声音沙哑,带着哽咽。他知道,这可能是城中最后一点像样的食物了。
公孙瓒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放下。亲卫队长将木盘轻轻放在旁边的矮几上,却没有立刻离开。
“还有多少粮食?”公孙瓒忽然问道,声音嘶哑。
亲卫队长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只够亲卫营……再吃三天。其他营……已经断粮两日了。”
公孙瓒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三天。他心里清楚,也许根本用不了三天,饥饿和绝望就会彻底摧毁这座堡垒最后的抵抗意志。易京,他苦心经营,视为最后基业的堡垒,如今成了埋葬他自己的巨大坟墓。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那碗清可见底的粥,又看向那名跟随自己多年、此刻眼中含泪的亲卫队长。“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让还能动的弟兄们,各自……各自寻条活路去吧。不必再守了。”
“将军!”亲卫队长猛地抬头,脸上满是震惊与悲怆。
“去吧。”公孙瓒不再看他,重新转向窗外,望向那片属于袁绍的、生机勃勃的军营,也望向更远处,那片他曾纵马驰骋的、广袤的河北大地。他的眼神复杂,有不甘,有愤恨,有落寞,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知道袁绍想要什么。想要他公孙瓒的人头,想要他跪地求饶,想要将他押解到邺城,在天下人面前炫耀武功。他公孙瓒,白马将军,纵横一世,岂能受此屈辱?
亲卫队长最终踉跄着退了下去,绝望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
望台上,只剩下公孙瓒一人。他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雕。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也给这座垂死的城堡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
许久,许久。
他慢慢地走回室内,走到那个存放火油、用于夜间示警的木桶旁。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剑身依旧锋利,映照出他憔悴而决绝的面容。他没有用剑,而是用剑尖撬开了木桶的盖子,浓烈刺鼻的火油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提起木桶,将里面粘稠的、黑色的火油,缓缓倾倒在木质的地板、梁柱、帷幕上……倾倒在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上。动作从容,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
做完这一切,他扔开空桶,走到房间中央,那里堆放着一些他珍藏的、代表着他过去荣耀的器物和旗帜。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即将与之同焚的地方,眼神里没有任何留恋。
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
跳跃的火苗,在他浑浊的瞳孔中倒映出来,像两颗坠落的星辰。
“袁本初……”他低低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语气里是刻骨的恨意,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这个对手最终获胜的复杂意味。
然后,他松开了手。
带着火苗的火折子,轻飘飘地落下,触碰到浸透了火油的帷幕。
“轰——!”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一切,瞬间就将公孙瓒的身影吞没。火势蔓延得极快,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那血色的夕阳都染得更深、更暗。
易京城的主楼,在河北的春日将尽之时,化作了一个巨大而悲壮的火炬,照亮了四周的荒野,也映红了远处袁绍军营中无数惊愕、兴奋、或复杂难言的脸。
袁绍在众将的簇拥下走出大帐,望着远处那冲天的火光,脸上终于露出了彻底释然的、胜利者的笑容。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些年与公孙瓒纠缠的所有郁结都倾吐干净。
“传令,”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全军戒备,防止残部反扑。待火势稍熄,进城!”
河北的天,就要变了。而这场焚尽一代枭雄的大火,也预示着另一场更大规模风暴的序幕,正在悄然拉开。只是此刻,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袁绍,或许还未曾细想,下一个需要他全力应对的对手,会来自西方,还是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