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春天,似乎比易京那片刚刚经历战火的焦土要繁华温暖得多。街市上车马粼粼,人流如织,战争的阴影仿佛被巍峨的城墙隔绝在外。然而,在这座河北新权力中心的大将军府深处,一种无声的较量,正悄然酝酿,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
袁绍的心情,在彻底消灭公孙瓒、初步掌控幽州之后,并未完全放松。一份份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正不断送到他的案头,内容都指向同一个人——那个曾在界桥力挽狂澜、为他奠定河北基业立下首功的将领,鞠义。
“先登死士”,这支由鞠义一手组建、训练,几乎全部由凉州悍勇子弟组成的精锐,在战后非但没有解散,反而规模隐隐有所扩大。鞠义本人,出入仪仗越发僭越,言语之间,对河北本土出身的将领如淳于琼、文丑等多有轻慢,甚至连对他袁绍,也不复往日的恭谨,偶尔流露出“若非某家,本初安得此位”的倨傲。
这一日,袁绍召集了少数几位心腹谋士,包括沮授、审配、逢纪,在密室议事。
“诸位都看看吧。”袁绍将几卷竹简推到案几中央,脸色阴沉,“鞠义近来,与黑山残部暗中联络,其部将多有纵兵扰民、强占田宅之举。更有密报,他私下抱怨,言吾赏罚不公,厚待河北士人,薄待凉州旧部。”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其心……恐已生异志。”
审配率先开口,语气斩钉截铁:“主公!鞠义恃功而骄,目无尊上,已非一日!其部曲皆凉州悍卒,只知有将军,不知有主公。此等尾大不掉之患,若不早除,必生大乱!界桥之功虽大,然岂可抵谋逆之罪?”
逢纪在一旁附和:“正南所言极是。鞠义狼子野心,昔日能叛韩馥,今日安知不会叛主公?其与黑山贼暗通曲款,便是明证!当速图之,以免养虎为患!”
沮授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鞠义确实骄纵过甚,其部曲亦需整编。然其勇略,军中罕有,麾下‘先登’更是精锐。若骤然处置,恐引其部动荡,甚至激起兵变,于我军稳定不利。是否……可先行安抚,徐徐削其兵权?”
“徐徐?”袁绍冷哼一声,打断了沮授的话,“公与,你太过持重了!鞠义非是那等可徐徐图之的庸才!他既已生异心,岂会坐待我削其权柄?如今我军新定幽州,威势正盛,正是解决此等内患的最佳时机!若待其羽翼丰满,与外部勾结,则悔之晚矣!”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杀机毕露:“吾意已决!此獠不除,河北难安!”
数日后,大将军府传出命令,为犒赏平定幽州之功,特在府内设宴,遍请有功将校。鞠义自然在受邀之列,且名列前茅。
接到邀请时,鞠义正在自己的府邸中擦拭他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环首刀。听闻使者传达的命令,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傲然笑意。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袁绍对他功劳的又一次确认,或许,还有借此安抚他最近一些出格举动的意思。
有部下小心提醒:“将军,如今邺城内外,兵马调度频繁,河北诸将似有异动。此宴,恐非好宴,不如称病不去?”
鞠义不屑地瞥了部下一眼,将环首刀“锵”一声归入鞘中:“袁本初安敢动我?若无我界桥死战,焉有他今日之局面?河北诸将,土鸡瓦狗耳,何足道哉!我麾下‘先登’皆百战锐士,他若敢动我,这邺城,我先替他搅个天翻地覆!”他自信凭借自己的威望和麾下精锐,袁绍绝不敢轻易动手。
宴席当日,大将军府张灯结彩,丝竹悦耳。鞠义身着华服,腰佩利刃,带着数十名精心挑选的亲卫,昂然而至。府门前,守卫比平日森严数倍,见到鞠义,态度却异常恭敬,依制请其亲卫在外院等候,只允他一人携两名贴身扈从入内。
鞠义不疑有他,大手一挥令亲卫在外等候,自己则带着两名心腹扈从,龙行虎步踏入宴会正厅。厅内已是冠盖云集,河北文武重臣几乎尽数在列。袁绍高坐主位,面带和煦笑容,见他进来,还特意举杯致意。鞠义傲然环视一周,在与他对视的河北将领眼中,他看到了敬畏,也看到了几分隐藏极深的冷漠与……幸灾乐祸?
他按照指引,在自己的席位上坐下,位置紧邻袁绍,显是尊崇无比。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歌舞曼妙,气氛看似热烈融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袁绍忽然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射鞠义。整个大厅的乐声、谈笑声,仿佛被无形的手掐断,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鞠将军,”袁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近日,有数位太守联名弹劾你,纵兵劫掠,侵吞民田,更与黑山逆贼张燕暗中往来,图谋不轨。你,有何话说?”
鞠义心中一惊,但旋即被一股怒火取代。他“霍”地站起身,案几被带得一晃,酒水溅出。“此皆诬陷之词!”他声音洪亮,带着被冒犯的愤怒,“末将追随主公,浴血奋战,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小人构陷,主公便信了么?若无末将,主公安能坐于此地?!”
他这话已是极为不敬,隐隐有挟功自重、威胁之意。
袁绍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猛地一拍案几:“证据确凿,尚敢狡辩!来人!”
话音未落,厅堂两侧帷幕后、偏门内,瞬间涌出数十名顶盔贯甲、手持利刃的甲士,为首者正是大将文丑!甲士们如潮水般涌出,瞬间将鞠义及其两名扈从团团围住,刀锋所指,寒光凛冽。
直到此刻,鞠义才真正意识到,这不是试探,不是警告,而是袁绍精心布置的杀局!他目眦欲裂,怒吼一声:“袁本初!你好狠!”同时猛地拔出腰间环首刀,刀光如雪,映亮了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
他快,有人更快!
一直侍立在袁绍身后的侍卫统领,以及看似醉醺醺坐在邻近席位的颜良,几乎同时暴起!侍卫统领剑如毒蛇,直刺鞠义后心!颜良则大吼一声,抄起案几旁暗藏的长刀,势大力沉,迎头劈向鞠义!
“将军小心!”鞠义的一名扈从奋不顾身扑上,用身体硬生生挡住了侍卫统领的致命一剑,血光迸溅!另一名扈从则拔刀迎向文丑,却被文丑一刀连人带刀劈飞出去,撞在柱子上,眼看是不活了。
电光火石间,鞠义展现出其沙场宿将的悍勇。他侧身避开颜良力劈华山的一刀,环首刀顺势上撩,“铛”的一声巨响,架开颜良的兵刃,火星四溅。同时脚下步伐变幻,险之又险地让开了侧面刺来的几柄长戟。
“挡我者死!”鞠义须发皆张,状若疯虎,环首刀舞动如风,竟是逼得周围甲士一时不敢过分靠近。他知道擒贼先擒王,目光死死锁定主位上的袁绍,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厅内空间有限,甲士越来越多,更有颜良、文丑这等猛将围攻。颜良刀势沉猛,每一击都让鞠义手臂发麻;文丑则刀法刁钻,专攻下盘要害。鞠义虽勇,但腹背受敌,又要分心防备冷箭,左支右绌,肋下先前被侍卫统领划开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动作渐渐迟缓。
“噗嗤!”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文丑抓住鞠义格挡颜良的瞬间,一刀狠狠斩在鞠义大腿上!鞠义一个踉跄,几乎跪倒。颜良趁势猛攻,刀锋掠过,在鞠义胸前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鞠义剧痛之下,怒吼一声,环首刀脱手飞出,直射袁绍面门!这一掷含怒而发,快如闪电!袁绍脸色微变,却见身旁一名侍卫猛地举起手中木盾,“夺”的一声,环首刀深深嵌入盾中,刀尖距离袁绍不过尺余!
与此同时,数柄长戟趁机狠狠砸在鞠义腿弯,他终于支撑不住,轰然跪倒在地。更多的长戟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冰冷的锋刃紧贴皮肤,压得他无法动弹。
鞠义被死死按住,鲜血从多处伤口汩汩涌出,染红了华贵的地毯。他抬起头,死死盯着袁绍,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不甘和一丝迟来的悔恨。“袁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每说一字,便有血沫从口中溢出。
袁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彻底清除隐患后的冷酷与决绝。他缓缓抬手:“拖下去,验明正身,即刻处决,悬首城门三日,以儆效尤!其族……男丁尽诛,女眷没入官婢!”
甲士们如狼似虎地将仍在挣扎咒骂的鞠义拖出了大厅,只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地上的血迹迅速被侍从用清水和布帛清理干净,浓烈的熏香掩盖了血腥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袁绍环视了一圈噤若寒蝉、面色发白的文武官员,缓缓坐回主位,端起了酒杯,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鞠义图谋不轨,罪证确凿,现已伏诛!其部众‘先登营’,由文丑、淳于琼即刻前往接收整编,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诸公,且满饮此杯,往后,当同心协力,共扶汉室,安定河北!”
众人慌忙举杯,齐声应和:“谨遵大将军之命!”只是那酒杯,在不少人手中,微微颤抖着,酒水晃荡不已。
厅内的丝竹声再次响起,歌舞继续,只是那欢庆的气氛,早已变了味道,弥漫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与寒意。一场内部的血腥清洗,就在这觥筹交错之间,悄然完成。河北霸主的宝座之下,又多了一缕功高震主者的亡魂。袁绍用鞠义的人头,向所有人宣告,在这片土地上,只能有一个绝对的声音,容不得半点骄矜与威胁。骄刃虽利,终有折锋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