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最后一丝寒意依旧盘桓在濮阳城的上空,曹操的临时府邸内,虽燃着上好的银炭,暖意却似乎总也驱不散那股源自心底的、更深沉的阴冷。曹操端坐主位,指节分明的手指按在程昱刚刚呈上的简册边缘,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钱粮物价、流民数目,字字句句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并未翻开细看,只是沉默片刻,随即猛地将简册合拢,随意丢在堆满军报的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堂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钱贱物贵之势,略有缓和?”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砂石磨砺过的沙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至极的疲惫,更多的则是一种审视般的冷厉,“那么,城外易子而食的惨状可曾减少?军中拖欠的粮饷,可能足额发放了?”
程昱站在下首,身形挺拔如历经风霜的苍松,面色同样凝重如铁:“回明公,经由兖豫流入的‘玉盐’、‘玉皂’,近月以来,数量确实锐减。市面上流通的盐货,价格较之前疯狂之时,有所回落,民间因缺盐而引起的恐慌,暂时得以平息。然,前番经济战遗毒已深,犹如大病初愈,民间财富几被掠夺一空,府库依旧空空如也。加之兖州境内战事连绵,耗费巨大,粮草……仍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士卒口粮虽暂未完全断绝,但已实行严格控制配额,长久下去,恐伤军心士气。”
曹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冷哼,目光如淬火的鹰隼,扫过程昱坚毅的面庞,又落在一旁倚着凭几、看似慵懒实则眼藏锋芒的郭嘉身上:“吕布会如此好心?主动收起他那套吸髓吮血的阴毒把戏?是那李肃在河内的爪子被仲德你斩断了,还是他吕奉先,又有了新的图谋?”
他绝不相信吕布会无缘无故地收手。那匹夫,自脱离长安之后,行事愈发诡谲难测,每每出手,皆如毒蛇出洞,直指咽喉。这次旷日持久的经济绞杀,几乎让他曹孟德伤筋动骨,内部几近崩坏,若非靠着荀彧在后方勉力支撑、程昱等人以铁腕手段维持秩序,乃至动用了一些非常之法聚敛财货,恐怕未等袁绍的刀兵加身,内部就已自行瓦解了。
程昱沉声回应,语气肯定:“据多方探查,李肃及其党羽在河内、颍川等地的暗中活动确有收敛,新开辟的几条隐秘商路也似乎陷入停滞。但其原本构建的贩售网络根基仍在,并未被彻底摧毁。此番迹象,更像是有意收缩战线,而非被迫中断。”
曹操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几面上敲击着,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厅堂内,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人心之上。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郭嘉身上,带着探询与期待:“奉孝,你素来洞察人心,此事,你如何看?”
郭嘉闻言,微微坐直了原本有些松垮的身子,脸上那抹惯有的、仿佛对万事都不甚在意的散漫神色悄然收敛,眼神变得清亮而深邃,如同暗夜中的寒星:“明公,以嘉之见,吕布非是收手,而是暂缓。其根本目标,从未改变。”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但声音却愈发清晰冷静:“袁本初坐拥四州之地,带甲数十万,其势如日中天,滔天而来。吕布虽趁其南下空虚,以雷霆之势拿下晋阳,如同在袁绍腰眼上狠狠捅了一刀,但其毕竟根基尚浅,并州未稳,张合援军又已逼近。此时,若我兖州因经济彻底崩溃而迅速被袁绍吞并,他吕布便要独力面对整合了河北、中原资源的庞然大物。这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好事,他岂会让我等轻易上演?这绝非他愿见之局。”
曹操眼中寒光爆闪,如同利剑出鞘:“所以,他这是要给我一口喘息之机,好让我顶在前面,替他死死挡住袁绍的主力锋芒?”
“正是此理。”郭嘉缓缓点头,语气笃定,“此乃阳谋。他料定明公即便看穿,也不得不接受这枚裹着蜜糖的毒药。暂停经济绞杀,是给明公一丝恢复元气的缝隙,让我军能与袁绍周旋更久,彼此消耗,流尽鲜血。而他吕布,则可在并州趁机消化战果,稳固根基,整顿防务,甚至……秣马厉兵,伺机再动,图谋更远。”
堂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映衬着几人沉重的心跳。
曹操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浓云密布。被吕布如此算计,如同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这种屈辱与无力感,让他胸中憋闷着一股几乎要炸裂的邪火。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这怒火压入心底最深处的寒潭,目光重新变得如古井般冷静而务实。他清楚,郭嘉的分析直指核心,分毫不差。现在的他,确实需要这片刻的喘息,哪怕这空气里都带着吕布的算计。
“吕布……哼,好深的心机,好毒的算计!”曹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的字眼,随即话锋一转,“既如此,这口食,哪怕明知掺着砒霜,曹某也得先吞下去续命!仲德,抓住此隙,加紧内部整顿,屯田、抚民、催缴各事,绝不可有半分松懈!能恢复一分元气,便多一分与袁绍周旋的本钱!”
“诺!昱必竭尽全力!”程昱躬身,沉声领命。
“但,被动挨打,坐等其成,非曹某风格!”曹操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瞬间变得灼热而充满侵略性,再次投向郭嘉,“奉孝,你之前所言,破敌之机,在于粮道。如今,探查得如何了?”
提到粮道,郭嘉的精神明显一振,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粗略兖冀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向黄河北岸某处:“明公,派出的精锐斥候与悍不畏死的死士,已折损三批,代价惨重,但也并非全无收获,带回了些许关键眉目。”
他的指尖在“黎阳”与“白马”之间划动:“袁绍大军云集于此,数十万人马每日人吃马嚼,粮草消耗堪称海量。其粮秣主要依赖邺城大仓,经由水陆两道转运补给。目前探知,除却通往黎阳的主粮道外,另有一条重要支线,并非直抵前线大营,而是沿黄河西北向东南迂回,途经一处名为‘阴安’的旧时城邑。此地设有小型水寨,河道在此略有收束,疑似为一处隐蔽的中转囤积之所,其守备兵力,相较于黎阳、白马这等重兵云集之地,必然薄弱许多。”
“阴安……”曹操盯着那个并不起眼的地名,眼神锐利如刀,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消息来源,可确实?绝非袁本初故布疑阵?”
“多方线索交叉印证,来自溃逃民夫、往来商旅乃至我方舍命细作的观察,皆指向此地。有民夫提及曾在此日夜搬运粮草入库,亦有细作观察到深夜有规模不小的车队秘密往来于水寨与官道之间。虽非袁绍命脉主粮仓,但若能一举焚毁此处的囤积,足以让前线的颜良、文丑大军紧张数日,打乱其进攻节奏,更能极大提振我濮阳守军之士气!”
曹操背着手,在铺着地图的案几前缓缓踱步,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风险与机遇如同刀锋的两面,清晰呈现在他脑中。袭击粮道,成功了自然能赢得宝贵的缓冲时间,但若失败,或者这根本就是袁绍设下的香饵钓鳖之计,则可能将他手中本就宝贵的机动兵力葬送殆尽。
“需要一员胆大心细、智勇兼备的将领。”曹操停下脚步,目光在程昱和郭嘉脸上逡巡,“既要勇猛能战,破敌建功,更要懂得审时度势,洞察虚实,事若不可为,能当机立断,全身而退。”
他心中迅速掠过几个名字:夏侯惇骁勇但目伤未愈,夏侯渊需震慑他处……
“文谦(乐进)如何?”曹操目光定格,征询郭嘉的意见。
郭嘉微微颔首,眼中露出赞同之色:“乐文谦胆烈过人,每战先登,素为军锋,可堪此任。只需为其配属绝对精锐,并令其切记此行根本——焚粮为上,歼敌次之,一击即走,不可丝毫恋战。”
“好!”曹操猛地一击掌,下定决心,声音斩钉截铁,“即刻传令乐进!点齐其本部五百敢死之士,再从我亲卫虎豹骑中,抽调两百最精锐的骑卒,一并归其统辖!令其依奉孝所谋,秘密准备舟筏干粮,寻机夜渡黄河,目标——阴安粮寨!焚其积聚,乱其军心!”
“诺!”侍立一旁的传令兵凛然应声,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廊道尽头。
命令下达后,曹操踱步至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扇,一股带着早春凉意和泥土气息的夜风瞬间涌入,稍稍吹散了堂内积郁的窒闷与炭火气。他深邃的目光投向西南方向,那是吕布铁蹄所向的并州。
“吕布暂息刀兵,袁绍大军压境……”曹操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峭而复杂的弧度,“这局面,倒是越来越有趣了。豺狼环伺,虎豹在侧,且看这中原逐鹿,最终,谁能笑道最后。”
郭嘉轻轻拢了拢略显单薄的衣袍,抵御着窗隙透入的寒意,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沉沦无边的夜色。他的目光似乎已然穿透了这浓重的黑暗,看到了黄河彼岸即将燃起的、注定要惊动河北的熊熊烈火,也看到了那隐藏在并州阴影之下,暂时蛰伏却更加深沉难测的虓虎之患。
此刻的濮阳城,就如同这间烛火摇曳的厅堂,虽暂时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但堂内堂外的每一个人都心如明镜,更大的风暴,正在北岸袁绍的营盘中酝酿集结。而西边那头暂时收起爪牙、冷眼旁观的虓虎,其带来的致命威胁,从未因这片刻的“缓和”而真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