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雨连下了三日，巷子里的积水漫过脚踝，混着药渣与污泥，在石板路上积成一道道污浊的溪流。林昭换下了素白斗篷，穿一身便于行动的灰布短打，发间只簪了支铜制的素面簪子，正蹲在临时搭起的药棚前，看着御医为一个孩童诊脉。
“脉搏浮数，舌苔黄腻，还是热入营血的症候。”老御医捻着胡须，提笔写下药方，“再加三钱犀角粉，分三次冲服。”
林昭接过药方看了看，指尖点在“犀角粉”三个字上：“库房里的犀角还有多少？”
一旁记账的药童连忙回话：“回殿下，只剩不到半斤了，原本是王大人留着给京里贵人备的。”
“全部取出来，优先给重症的孩童用。”林昭把药方递回去，声音斩钉截铁，“至于京里的贵人——他们若要，就让王显用脑袋来抵。”
药棚外传来一阵低低的抽气声。几个排队领药的百姓偷偷抬眼，看见这位前日还穿着绫罗绸缎的长公主，此刻正蹲在泥地里，耐心听着老御医讲解时疫的治法，袖口沾着草药的绿汁，却半点不见嫌弃。有个老婆婆忍不住抹了把泪，怀里的孙子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念叨着“娘”。
萧烬站在药棚的柱子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的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的动静——这几日她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林昭，从清晨分发药材，到深夜核对伤亡名册，看着这位曾经用“七日断肠散”控制她的长公主，亲手为灾民包扎伤口，甚至在孩童哭闹时，笨拙地用干净的帕子擦去他们脸上的鼻涕。
“萧烬。”林昭忽然回头，递过来一个粗瓷碗，“帮我把这碗药给西边那个老丈送去，他方才咳得厉害。”
碗沿有些烫手，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萧烬接过碗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林昭的手，只觉得她的指尖比寻常人凉些，大概是这几日没休息好，又总沾着冷水。她低头应了声“是”，转身穿过人群，听见身后传来林昭的声音：“大家别急，排好队，每个人都有药。”
西边角落里，那个老丈正蜷缩在草堆上，剧烈的咳嗽让他佝偻着背，像只被雨打湿的虾米。萧烬把药碗递过去，他却瑟缩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戒备。
“这是长公主让给您的药。”萧烬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她不太擅长这些，过去执行任务时，面对目标要么动手，要么动嘴试探，何曾这样耐心说过话。
老丈犹豫着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突然老泪纵横：“贵人……真是贵人啊……”他哽咽着，“我那口子，前天就没了……要是早有这药……”
萧烬没说话，只是默默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帕子。这是林昭特意让侍女准备的，说灾民们擦汗擦泪都用得上。她看着老丈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药汁顺着嘴角流下，他却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撞了一下。
前世在训练基地，林昭也曾这样笨拙地关心过她。有次她执行任务伤了腿，林昭提着保温桶来探望，里面是熬得烂熟的小米粥，米粒沉在桶底，上面飘着几粒没捞干净的小米——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林昭第一次下厨，被烫得手上起了好几个水泡。
“在想什么？”林昭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串刚烤好的红薯，递了一串给她，“刚让衙役在炭火上烤的，填填肚子。”
红薯的甜香混着烟火气，驱散了空气中的药味。萧烬接过红薯，指尖被烫得缩了一下，林昭却已经转身，把另一串递给了旁边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趁热吃吧，孩子也该饿了。”林昭笑着说，眼角的泪痣在烟火中若隐若现。那一刻的笑容，竟与记忆中那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重合了。
萧烬咬了一口红薯，温热的甜意在舌尖散开，烫得她眼眶有些发热。她突然明白，自己留在林昭身边，或许不只是为了赎罪。
接下来的几日，苏州城的时疫渐渐有了起色。林昭让人把知府衙门的粮仓打开，煮粥赈济灾民，又亲自主持焚烧病死的牲畜和衣物，防止疫情扩散。她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却依旧精神矍铄，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萧烬看在眼里，悄悄让青霜从京城调来了些提神的药膏，夜里趁林昭睡着时，轻轻抹在她的眼角。林昭似乎察觉到了，却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递给她一把新磨的匕首，说是打听到她惯用的匕首型号，让铁匠铺照着做的。
匕首的刀柄缠着防滑的黑布，握在手里刚刚好，显然是花了心思的。萧烬把匕首别在腰间，心里像揣了块暖石。
这天傍晚，萧烬跟着林昭巡查完最后一处隔离点，正准备回临时住处，却见青霜神色匆匆地跑来，脸色凝重得像块乌云。
“殿下，出事了。”青霜压低声音，“押解王显回京的队伍，在城外三十里的落马坡被劫了。”
林昭的脚步猛地顿住，手里的灯笼晃了一下，昏黄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人呢？”
“侍卫死了七个，王显被人掳走了，现场只留下这个。”青霜递过来一块玉佩，玉佩上刻着“东宫”二字，边角还沾着暗红的血迹。
萧烬的瞳孔骤然收缩。东宫？太子？他竟敢在苏州地界上动手劫人？
林昭捏着那块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一声：“看来本宫还是太小看他了。”
“要不要派人去追？”青霜急道，“王显手里握着太子贪墨药材的证据，若是被灭口……”
“追不上了。”林昭摇了摇头，将玉佩揣进怀里，“落马坡地形复杂，他们既然敢动手，定然早有准备。”她抬头看向暮色沉沉的天空，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挂着一弯残月，“他们要的不是王显，是本宫手里的账本。”
萧烬心头一凛。太子这是在警告林昭，若是敢把账本呈给皇帝，王显就是前车之鉴。可他就不怕林昭直接把账本公之于众吗？
“他赌本宫不敢。”林昭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账本里牵连甚广，不止太子一人，若是闹大了，朝堂定然动荡，皇帝只会怪本宫不懂事。”
萧烬握紧了腰间的匕首。她忽然觉得这皇城的水，比苏州城的污泥还要深。林昭看似手握权柄，实则步步惊心，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那现在怎么办？”青霜急得团团转，“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林昭转身往回走，灯笼的光晕在她脚下移动，“传我的命令，让暗线盯着太子在苏州的所有据点。王显贪生怕死，他们留着他没用，定会想办法灭口，我们就在他们动手时，把人抢回来。”
她顿了顿，看向萧烬，眼神锐利如刀：“萧烬，这次的任务，交给你。”
“属下遵命。”萧烬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
林昭看着她，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肩上的一片落叶：“小心些。”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萧烬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抬起头，看见林昭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辰。
“属下明白。”
待林昭走远，青霜凑到萧烬身边，低声道：“你觉不觉得，殿下这几日变了些？”
萧烬望着林昭的背影，她正站在不远处的高台上，灯笼举过头顶，为那些晚归的灾民照亮路。风吹起她的衣角，像一面倔强的旗帜。
“嗯。”萧烬轻轻应了一声，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是变了些。”
青霜愣了一下，看着萧烬的表情，突然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促狭地眨了眨眼。
夜色渐深，苏州城的街巷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药棚里还亮着零星的灯火。萧烬跃上屋顶，身影如鬼魅般穿梭在瓦片之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她知道，一场新的较量即将开始，而这一次，她不仅要完成任务，更要护住那个在高台上举着灯笼的人。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萧烬握紧了腰间的新匕首，刀柄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让她莫名安心。
她想，自己大概是真的，把这里当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