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降落在江南一处风景秀丽的城镇外,此地名为“栖霞镇”,因每日黄昏时分,漫天霞光栖落于镇周山峦之上而得名。她谨记月老府仙官的教诲和那些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小心翼翼地收敛了所有仙灵之气,连呼吸都调整得与凡人无异。她幻化出的是一副清秀却不算绝色的农家少女模样,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每日只在镇外的山林、溪涧间漫步,用草木精灵特有的方式,静静感受着这与天庭百草园迥异的、充满了烟火气与四季轮转的自然气息。这里的风带着泥土和野花的芬芳,雨滴敲打在叶片上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而又隐隐的亲切。
一日午后,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林间空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芊芊走得有些乏了,便在一处清澈见底的山涧边,寻了块光滑的青石坐下,脱下鞋袜,将白皙的双足浸入冰凉的溪水中。水声潺潺,偶有几尾小鱼好奇地触碰她的脚趾,痒得她忍不住抿嘴轻笑。她望着涧底圆润的卵石和随波摇曳的水草,心神一片宁静。
就在这时,一阵清朗的读书声随风传来,打破了山涧的静谧。“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芊芊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棵老松树下,坐着一位身着半旧青衫的年轻书生。他手持书卷,正摇头晃脑地诵读着。那书生约莫十八九岁年纪,面容俊雅,虽衣着朴素,甚至袖口处还打着不起眼的补丁,但眉宇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他似乎也被这边的水声惊动,抬起头来,目光恰好与芊芊对上。
那一瞬间,芊芊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艳。她下意识地蜷了蜷脚趾,有些慌乱地想把脚从水里收回来。在百草园,她何曾与年轻男子这般近距离对视过?
书生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收敛心神,放下书卷,起身走了过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彬彬有礼地拱手作揖:“小生柳文轩,在此读书,惊扰了姑娘雅兴,还望恕罪。”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如同山涧清泉敲击玉石。
芊芊连忙站起身,赤足踩在青石上,微微屈膝还了一礼,声音细若蚊蚋:“没、没有惊扰。公子请自便。”她低垂着头,不敢再看对方。
柳文轩却并未离开,反而微笑道:“看姑娘面生,不似本地人氏。可是来此探亲访友?”他的目光落在芊芊未被鞋袜遮掩、白皙如玉的足踝上,又迅速移开,耳根似乎微微泛红。
芊芊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轻声答道:“小女子…姓芊,家中遭了灾,前来投奔远亲,不料亲戚早已搬走,无处可去,只得暂时在这山中栖身。”她这话半真半假,带着恰到好处的凄惶。
柳文轩闻言,眼中流露出同情之色:“原来如此。姑娘孤身一人,实在不易。这山中虽清静,但夜晚难免有蛇虫野兽,姑娘还需小心为上。”他顿了顿,又道,“小生就住在山脚下那间茅屋里,平日在此读书。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就这样,两人算是认识了。此后,柳文轩几乎每日都会在这山涧边读书,而芊芊,也不知不觉间,总会“恰好”路过。
柳文轩确实满腹经纶,不仅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诗词歌赋更是信手拈来。他时而对着空蒙山色,吟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时而望着天边流云,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无奈。他还会讲述书中的侠义故事,如荆轲刺秦的悲壮,或是才子佳人的旖旎传说,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当垆卖酒。
他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眼神清澈,看向芊芊时,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温柔。他会指着天边的晚霞,说那像她害羞时脸颊的红晕;会看着涧中游鱼,说它们不及她眼眸灵动。
芊芊久居天庭百草园,周围不是严肃的土地公,就是清冷的仙草仙子,或是那些灵智未全的仙禽灵兽,何曾听过异性这般直接而又文雅含蓄的赞美?柳文轩的才华和热情,就像一颗投入她平静心湖的石子,起初只是微澜,后来便荡开了一圈又一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他称赞她的眼睛不像寻常女子,倒像是“不慎落入凡间的星辰”,清澈得能映照人心;说她的气质并非牡丹的雍容,也非玫瑰的娇艳,而是如“空谷幽兰,清雅脱俗,遗世而独立”。这些话语,比起天庭那些千篇一律的仙家赞语,更让芊芊心动神摇。
柳文轩对她也是极好。知她“孤苦无依”,便时常从自己本就不宽裕的口粮中省下些糕点,用干净的油纸包了带给她,有时是一块桂花糕,有时是几颗麦芽糖。他教她识字,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沙地上写下“芊芊”二字,那温热的触感让芊芊指尖发烫,心头小鹿乱撞。他还带她偷偷去看镇上的元宵灯会,在熙攘的人群中,小心翼翼地护着她,指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为她讲解其上的谜题和典故。那一刻,人间烟火的温暖与绚烂,几乎让她沉溺。
在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柳文轩握着芊芊的手,站在山涧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许下了郑重的誓言:
“芊芊姑娘,”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虽我柳文轩如今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但此生定当发奋图强,悬梁刺股,他日必金榜题名,考取功名!到那时,我定许你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让你成为最风光的状元夫人,一世无忧,再不受这漂泊之苦!”
又一日,他指着手中的《诗经》,深情款款:“遇见姑娘之前,文轩只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如今方知,那‘颜如玉’并非虚言,它便是姑娘你的模样。文轩此生,非卿不娶!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最让芊芊心神俱震的,是那日雷雨过后,他指着被雨水洗涤一新的群山和奔流的江水,吟诵着那古老而决绝的诗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芊芊,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一句句滚烫炽热的誓言,如同最甜美的仙酿,灌入芊芊单纯的心田,让她渐渐沉醉,迷失在这份她从未体验过的、浓烈而真挚的情感之中。她看着他那双写满了“真诚”(至少在她看来是如此)的眼睛,感受着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呵护,内心那点因草木出身而带来的深深自卑和长久以来形成的戒备,竟如同春日积雪般,慢慢消融了。她心想,或许,这就是人间话本里描绘的、最美好最动人的情感吧。自己何其有幸,初次下凡,便能遇到这样一个才貌双全、又对自己一往情深的真心人。
沉浸在爱河中的芊芊,甚至开始不自觉地动用起自己微薄的草木本源灵气。在他夜读时,悄悄驱赶蚊虫,让灯火旁的空气格外清新;在他疲惫时,让山间的微风更轻柔些,助他安神;在他偶感风寒时,凝聚清晨最纯净的草木精华,混入他饮用的山泉中,让他迅速康复。她看到他读书更专注,身体更康健,心中便充满了隐秘的欢喜。
她将自己的来历小心翼翼地遮掩,只含糊地说是远方投亲不遇的孤女。柳文轩也体贴地从未深究,只是对她愈发温柔体贴,呵护备至。芊芊几乎快要忘记了月老府的规矩,忘记了司法天神府的警示,甚至连那支贴身收藏的归墟神香,都似乎被她抛在了脑后。她满心欢喜地规划着与书生的未来,开始笨拙地学着凡间女子,为他缝补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打理他那间简陋得仅能遮风避雨的茅草屋,幻想着将来红袖添香、举案齐眉的日子。
然而,沉溺在幸福中的芊芊并未察觉到,或者说,她刻意忽略了那些细微的异常。柳文轩在与她山盟海誓、浓情蜜意的同时,偶尔,当她的情绪因他的情话而剧烈波动,导致指尖或发梢不受控制地探出一两根细微的、几不可察的金色草茎时,他眼中总会极快地闪过一丝惊疑、探究,以及更深处的、被惊艳和狂热掩盖的算计。
命运的阴影,正伴随着山涧的薄雾,悄然无声地向这位沉溺于情爱幻梦中的稻草人仙子,步步逼近。而她精心编织的美好未来,或许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流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