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事的动作很慢,翻页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陈知县,”他头也没抬,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谈论天气,“这三年,北直隶下放到昆山的几位皇庄管事,递上来的租子,数目……似乎对不上总库的记录?府库里短少的份额……嗯,您这‘核销’的签批缘由,可是填的‘以工代赋,筑堤防洪’?”
陈可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他根本不敢看赵管事的脸,更不敢出声辩解。这账目漏洞,是他当年为了应付前任知府“摊派”和皇庄管事的勒索,不得已挪用的!漏洞还没填完,查账的却来了!
赵管事合上田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陈可的身体跟着剧烈一颤。
“这些浮财小事,无妨。”赵管事抬眼,看向角落里抖若筛糠的陈可,嘴角似乎极其僵硬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却毫无温度,“阁老说了,陈知县在昆山这么多年,辛苦支撑,偶有纰漏在所难免。只要……忠心办事,账目差池,自有办法给你平了。”
“忠心”二字,被他不疾不徐地吐出,落在陈可耳中,却重如雷霆。
“如今……”赵管事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长,几乎将缩在墙角的陈可完全笼罩在阴影里,“高大人关心的是江南大局,特别是……南直隶的积欠清算。”他缓缓踱步,走到陈可面前,声音放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钢针扎进陈可的骨头里:“陈大人当年在刑部行走时,经手的那个案子……有些账目、凭证,想必是记得清楚的。”
陈可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果然!直奔“旧党案”而来!
赵管事微微俯下身,阴影彻底覆盖了陈可惊恐的脸:“高大人要的是那些东西的原件,不能是……被无关人等知晓的散碎流言或者无凭无据的构陷!尤其是,”他的嘴唇几乎贴到了陈可的耳廓,“徐相爷那边,惯会无中生有,拿些风言风语来攀诬构陷!陈知县忠心,想必清楚什么才是‘真凭实据’?高公要的是能钉死对手的钢钉!而不是容易反噬自己的飞针!东西,安全交给该交的人,自然能保你家小太平!”
这赤裸裸的索要与威胁,彻底粉碎了陈可的所有侥幸!高拱不仅要他站队!还要他交出自己手中那份一旦泄露就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绝对能钉死徐阶的证据!以此作为他保命的投名状?若不交……高拱只需轻轻拨弄一下他挪用皇庄租银的旧账,就能立刻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甚至祸及家人!
交出去,他可能立刻会被高拱用完即弃甚至灭口!不交,眼前这个赵管事就能让他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绝望的寒潮瞬间淹没了陈可,他感觉到怀中字帖里的那几张残破黄纸,此刻重得如同千斤闸,随时都能将他彻底压垮碾碎!他甚至能闻到窗纸之外深沉的夜色里,潜藏着的、不知属于哪一方的森然杀机。
他像是被投入了沸腾的油锅,又像是被封进了万丈冰窟。所有的出口都被堵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竟是自己用来结束一切的刀子!
陈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球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窒息感而暴突出来。在赵管事那如同实质、带着血腥味的逼视下,他仅存的意志彻底崩塌了。
白垣驿,验尸棚内。
海瑞的目光从那堆私账和明显有后补痕迹的旧档上移开,投向了依旧覆盖着白布的账房吴老七的尸骸。时间流逝,兵丁的盘问还在继续,一张可疑人员的名单正在迅速加长。
营官快步近前,低声道:“部堂,吴老七的袖袋里有东西!”
兵丁小心翼翼地从吴老七冰冷的袖筒夹层里,抠出了一个小巧的油纸包。这层纸包极其隐蔽,外层已沾了些污迹和淡淡的褐色印记(可能是血迹)。
海瑞接过被呈递上来的小油纸包,他的动作极其缓慢而稳定。纸包被小心翼翼打开,里面并非账册或书信,而是……一枚质地古朴、刻着奇怪篆印的铜纽扣?以及一张小小的、边缘撕裂、沾着几点深褐色污渍的碎纸片!
碎纸上只有三个残缺不全的字:“……免…粮…陆”。墨迹极旧,显然年代久远。那个“免”字的偏旁笔画勾连处,带着一种独特的笔锋习惯,是刻意模仿旧文书体却未能完全掩盖新迹的生硬!在深褐色污迹的边缘,隐约可见半个模糊的指印,像是有人仓促间想要涂抹什么。
而更触目惊心的是纸片撕裂的边缘,沾着几道并非墨汁的、深褐近黑的干涸粘稠痕迹——那是凝固的血!
海瑞指尖轻轻捻过那干涸的血迹和纸片边缘,目光沉沉如深不见底的古潭,凝视着那枚冰冷的铜纽扣。这粒纽扣,显然不属于老账房日常穿着。
“物证封存。查验纸片撕裂面纹路,血迹样本一并记录,铜纽扣描绘印记留档比对。”
海瑞的声音平静依旧,却带着能冻结空气的寒意,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县城那在寒风中摇曳的灯火,“另外,即刻密查昆山县令陈可行踪。召应天知府姚学闵。”
那枚带血的碎纸片和奇异的纽扣,如同沉入迷雾深渊的一滴暗红水珠,终于在海瑞冰冷锋锐的刀尖下,折射出一丝指向更深黑暗的、血色的微光。它不仅牵动着白垣驿冤死的亡魂,更隐约指向昆山县衙那令人窒息的黑夜!
应天巡抚行辕(临时设于白垣驿内)。
海瑞踏着冰冷而坚实的青石地面,走过封锁的院落,走向灯火通明的正堂。姚学闵的身影,在廊柱的阴影里若隐若现,脸上的焦灼和恐惧几乎无法掩饰。被海瑞命令即刻查验的陈可行踪的消息,想必也已通过某种渠道,如同野火般烧向那座死寂的昆山县衙。
江面上,浓重的雾气悄然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吞没了岸边的灯火和远方的轮廓,将这座骤然苏醒的驿站,重新拖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迷蒙之中。天地间,只剩下水流的呜咽和风中越来越浓的、铁锈般的血腥味道在盘旋扩散。
一场围绕着经年污垢、朋党倾轧和血腥命案的惊天风暴,在江南凛冽的冬夜里,终于撕开了平静的假象,露出了它狰狞嗜血的獠牙。而海瑞,如礁石般屹立于惊涛骇浪的中央,即将用他手中那柄无情的尺与铡,丈量这片沉默大地上所有的罪与罚!
刀刃下的寒芒,终于映出了潜行夜枭的影子。白垣驿的血,昆山县的夜,如同被投入沸油的两滴水,彼此呼应,炸开了这江南沉沉死水中第一圈致命的涟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