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微微一怔,似乎未料到老师会在太学门口、满耳圣贤诵读声中骤然提出心学之问。他略一沉吟,风卷起积雪的微尘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裹挟着初晴的寒意。
“回大人,”申时行整理衣袖,声音不高却清晰,足以压过远处学子们《大学》的齐诵,“阳明先生‘致良知’之说,直指心性,教人明辨善恶是非于方寸之间。其‘知行合一’……尤其发人深省。”
他将“知行合一”四字咬得略重,目光沉静地望着徐阶手中的《贞观政要》。书页被徐阶枯瘦的手指捻着,恰好停在魏徵谏言的那一页——君王渴望良臣而非忠臣的辩证。
徐阶的眼神如深邃的古井,倒映着太学朱红门墙上凝固的霜纹。“哦?良臣,忠臣……致良知?”他像在咀嚼这几个词的分量,“汝默,你心中‘良知’,是悬于太庙圭臬之上的明镜高悬,还是……藏于这街头巷尾炊烟里的一声‘谢谢老爷’?”
他侧身,指着远处方才卖糖画的摊子,热腾腾的甜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那小娃的身影早已不见,但那份毫无掩饰的感激,却在冬日的肃杀中留下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这与昨夜炭火中吞噬那阴毒弹章的焦糊味、与今日都察院前必将面对的明枪暗箭,格格不入,又息息相关。
申时行顺着老师的手指望去,冬日清晨的阳光刺破云层,照在路边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他低声道:“学生浅见,良知之源,或在两端。圣贤教诲如星图,指明千古不易之理;而民间冷暖,却是脚下真实的土壤,是理之所系、心之所向的根本。阳明先生讲‘在事上磨练’,怕便是要在社稷万民之事中打磨心中的是非标尺。若只空谈道理而不恤民生疾苦,若只……”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如重锤敲在徐阶心头,“……若只顾一己权柄之安稳而罔顾天下兴亡,怕是……知行未能合一。”
这话点到即止,分量却是千钧。徐阶袖中的玉佩,再次贴紧了皮肤,那“忠慎”二字冰凉的棱角,此刻竟似被申时行的话微微灼热了几分。忠慎?忠于谁?慎保什么?他眼前倏然闪过:午门撒向寒风的骨灰、严世蕃诏狱里凝固的嘶吼、昨日刚被投入火盆的弹劾副本、被迫南下避祸的儿子徐璠黯然的眼神、还有边疆八百里加急文书上泣血的“烽燧告急”……这一切,与那小童捧着糖画的无邪笑容,构成了这大明江山最刺眼的撕裂图景。首辅之位,恰是这裂痕的焦点,是旋涡中心那片似乎随时会倾覆的孤舟。
“在事上磨练……”徐阶低声重复,目光从刺眼的雪光中收回,深深望向太学深处,那朗朗书声传来的方向。今日他要讲的“持盈守虚”,源自夏言。夏言死于权争倾轧,却也在修河改稻的实实在在功绩中留下了一点抹不去的痕迹。徐阶心中那杆秤在剧烈摇摆:是如严嵩般只手遮天却终成笑柄?是如夏言般心怀实务却难逃斧钺?亦或……能在皇帝阴鸷的注视下、在严党余孽的窥伺中、在国库空耗于北疆烽烟的绝境里,走出一条新的路?
他再次捏紧了袖中的玉佩,那冰凉的触感此刻仿佛成了一根定海神针。思绪翻涌,决断已生:
“说得透彻,汝默。”徐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卸下万千重负后的、近乎凌厉的清醒,目光锐利如刀锋般投向太学那深邃的甬道,
“所谓持盈,非只龟缩自保,更非粉饰太平;所谓守虚,亦非装聋作哑,置身事外!这‘虚’字奥义,正在于虚怀纳万民之心声,以实心行社稷之要务!朝堂之上,空谈误国者当避;权争之窟,伺机噬人者当诛;但边关将士的口粮、冻土之下的粮种、运河清淤的役夫……这些拖不得、绕不开、压不住的实事,才是‘盈’的根本!这才是‘致良知’的所在!走,去会会那些未来的‘良臣’!”
他昂首,将《贞观政要》重重塞回申时行怀中,大踏步迈向太学门内。那背影在门洞的阴影下一闪,随即又被院内更炽烈的阳光笼罩。雪后初晴的阳光,扫过他鬓角更显刺目的霜发,也照亮了他眸中一种近乎悲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门内书声骤歇,学子们惊异的目光汇向门口走进的首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徐阶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甚至有些懵懂的脸庞,他们之中,未来必有人成为这帝国机体的栋梁或蛀虫。
他没有立刻开口讲述圣贤之道,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袍袖里取出了那块一直捂在胸前的“忠慎”玉佩。温凉的玉玦在阳光照射下,竟反射出一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冷硬辉光。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如磬,在大堂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深处锻打出来的:
“‘忠慎’二字!何为‘忠’?忠于君王一人之喜怒?忠于一己门户之兴衰?非也!忠在社稷之重,忠在兆民之生!何为‘慎’?慎于保位固宠之术?慎于避祸全身之计?谬矣!慎在决策关乎黎庶之生死,慎在言行影响天下之清浊!尔等铭记,若他日位列朝堂,所求者当为‘良臣’——非以诤死邀名之孤直,非以权术弄权之机巧;
乃要如魏徵所言,辅佐明主成就‘治世’之能臣!如阳明先生所教,于那艰难万端之‘事上’磨练,于那国计民生之‘行’中,求问心无愧之‘知’!若做不到——那‘忠慎’,不如碾碎于此阶前!那乌纱,不如焚于城阙之上!”
铿锵之音在大堂内激荡,撞在梁柱上,撞入每一个年轻士子的心中。申时行站在徐阶身后,望着老师挺拔却透着深深疲惫的背影,望着阳光下那块被高高举起、仿佛凝聚着所有千钧重量的玉佩,心头如沸水翻腾。
他明白,徐阶这番话,是说给学子们听,更是在生死攸关的险境中,对自己道路的最后宣誓与抉择——斩断私心侥幸之退路,以残躯病骨,向那压在头顶的皇权之疑、权臣之患、边患之急做一次倾尽全力的冲锋。
那袖中冰冷多年的“忠慎”玉佩,此刻在徐阶掌心被攥得滚烫。是枷锁?还是他披荆斩棘撞向黑暗时,唯一能凭依、照亮前路的火炬?无人知晓。
但这一刻,徐阶首辅的时代,在太学的讲堂中,在他那如刀锋剖开混沌、玉石俱焚般的宣言下,真正露出了它刚硬决绝、悲壮卓绝的峥嵘棱角。正如当初他初入仕途给学生们所讲的话是一样的。哪怕留下徐阶小人永不续用也会直言不讳决不后悔不知道他还能找回初心吗?
注1:徐阶是阳明心学的传人,还有赵贞吉,李春芳他们都认同心学。高拱和张居正不认同心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