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行踪密查令发出的半个时辰后,应天知府姚学闵跌跌撞撞地赶到了白垣驿。夜风卷着他官袍的下摆,将他冻得青白的脸上那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惶暴露无遗。
他几乎是踉跄着奔入那间被兵士严密把守的验尸棚,看到海瑞如雕像般立在覆盖白布的尸体旁,姚学闵的脚步猛地顿住,呼吸都急促起来。
“卑…卑职姚学闵,叩见部堂大人!”他扑通一声跪倒,声音带着颤。
海瑞并未回头,目光仍停留在白布隆起的轮廓上,只冷冷吐出一字:“起。”
姚学闵慌忙起身,垂手肃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案几上那个已封存的油纸包,还有摊开的记录——那“免粮陆”的血字残片和铜纽扣的描绘图样清晰可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陈可何在?”海瑞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棚内如同冰雹砸地。
姚学闵浑身一抖,差点再次跪下:“回…回部堂,下官…下官接到部堂令谕,已即刻着人去县衙查问!只是…只是方才来人回报,陈知县…陈知县半个时辰前刚乘小轿出了后衙!据…据门子说,似有急务,行色匆匆,去向不明!”
“半个时辰前?”海瑞缓缓转身,那双穿透人心的眼眸终于落在了姚学闵汗湿的脸上,“接到本堂命令后不到一盏茶的光景,陈可就‘行色匆匆,去向不明’?”
姚学闵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扑通又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部堂明鉴!下官绝无半分延误!确是派了心腹快马去的!陈可他…他这擅离职守!下官必定彻查!绝不姑息!”
海瑞沉默。那沉默的压力,比狂风暴雨更让姚学闵魂飞魄散。棚内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水车单调的嘎吱声。
“擅离职守?”海瑞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令人心悸,“姚知府,驿丞钱四通和账房吴老七的死因蹊跷,证物指爪直指昆山县衙。如今,嫌犯主官陈可闻风而遁。你身为顶头上司,一句‘擅离职守,必定彻查’,就想了事?”
姚学闵只觉得五雷轰顶:“部堂!下官失察!下官万死!下官这就调集三班衙役、巡检司兵马,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陈可这个贼子揪出来!”
就在这时,营官再次疾步入内,脸色极其凝重,手中捧着一份崭新的文牍。
“部堂!”营官压低了声音,“驿站外围巡夜的兵士截获一个试图趁乱溜走的县衙杂役,盘问之下,此人供认是陈可贴身长随的家侄。
他抖出一个消息:一个时辰前,县衙曾……来过一个‘赵爷’!”营官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瘫软在地的姚学闵,“此人形容相貌,极似高大人的家臣管事,赵金水!”
“赵金水”三个字一出,姚学闵如遭蛇噬,猛地一哆嗦,眼神瞬间涣散!是那个阁老的心腹?他竟然私下秘见了陈可!就在今夜!在驿案刚发的节点上!这潭水……深得已经能淹死他这个四品知府了!
海瑞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早已料定般的冰冷与肃杀。“很好,”他冷冷道,目光如刀锋般再次锁定姚学闵,“姚大人,高大人的心腹家臣,就在你治下的昆山县衙内‘走动’,而彼时驿馆刚刚发生命案。你,事前真的一无所知?”
姚学闵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地叩头:“部堂饶命!饶命啊!下官……下官确实不知!下官糊涂!下官该死!那赵金水……他是带着高大人的手书来的!只知有高公之命,下官不敢……不敢深究啊!陈可此人包藏祸心,定是畏罪潜逃!定是!”他急于撇清,语无伦次地嘶喊着。
昆山县衙书房。
昏黄的烛光摇曳,仿佛随时会被屋内的死寂和沉重压灭。
“嗬…嗬…”陈可的喉咙里不断溢出破风箱般的残响,他眼球暴凸,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俯视他的赵管事。那阴影如同实质的棺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将每一丝空气都挤压殆尽。
交?那是把诛灭九族的刀柄递到高拱手里,只待用完便成弃子!徐阶那边绝不会放过自己这个递刀人!不交?怀中的字帖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灼烧!
赵金水此刻就能让他“暴毙”,一个畏罪自尽的知县,死无对证!家小被牵连入教坊司为奴为婢!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幼子天真烂漫的笑脸和老母佝偻的背影,巨大的恐惧和悲怆将他最后一点理智彻底撕碎!
“东西……”陈可的声音干涩扭曲,如同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一摊血泥,“在我…贴身的…字帖里……”他颤抖的手如同枯枝,死死按着胸前官袍的内襟口袋,身体筛糠般剧烈抖动。
赵管事面无表情,眼中一丝波澜也无,仿佛只是在验收一件普通的货物。他微微侧头,身旁一个如影子般的随从立刻上前。
那随从动作精准无声,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他直接翻开陈可的衣襟,冰冷的手指探入,极其精准地摸到了那本薄薄的、略带体温的字帖,几乎没有碰到陈可的身体。字帖被抽出,放在书案上。
随从手指灵巧地翻动字帖的硬质封底夹层,“嗤啦”一声轻响,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发黄甚至有些脆裂的纸张露了出来。
每一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有些是清秀飘逸的公文旧稿,有些则是粗犷急就的“某月某日某某人支取某库银若干”的借据——最关键的是其中两张:一张赫然是一封笔迹潦草,盖着“前刑部某司印”的半截私信残页,信的抬头称谓处只剩下一个“阶”字!
另一张则是一份工整誊录的名单副本的开头几行,清楚地罗列着数位朝臣及其子侄门生,名单开头赫然写着“嘉靖三十二年赈粮截留免赋分利人户存记(绝密)”,下面紧跟着几行官员名字,其中一行赫然是“户部右侍郎兼应天巡抚徐”!
“阶”?“免赋”?“徐”?!
赵管事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免”字的独特笔锋,和刚刚从白垣驿尸体袖中搜出的血字残片在墨色、字形乃至那生硬的模仿感上竟惊人地相似!再对上名单上那个刺眼的“徐”字,还有那份牵涉“截留免赋”的绝密名单!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