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燕坐在小凳子上,托着腮看着妈妈在给她缝补短了一节的裤脚。针线在她手中仿佛自有生命。
许兰凤左手拎着裤子,上下比对了一下说:“小燕,站过来,我量一下。”
透过窗棂筛落的光勾勒出她低垂的侧影:一张鹅蛋脸,光洁饱满的额头,舒展的眉骨下是两泓沉静的杏眼,再往下,一张菱角似的嘴轻轻抿着,唇线清晰。一头乌黑的秀发编成粗粗的长辫垂在脑后,拖至木板上。
肖燕摸摸自己的脸想着以后长大会不会和妈妈一样美。
趁着妈妈低头不注意,肖燕像小鱼一样溜进后舱。
环视一圈发现没有爸爸的身影,眼睛看向粗油布门帘。蹑手蹑脚地靠近,掀开偷偷望去,肖年成正蹲在水泥船沿边吸烟。
船帮沁着湿冷,风依然很大。
那张脸抬起的片刻,光便清晰地描摹出他的轮廓。狭长的脸上,一双外双的眼皮沉沉地压着,眼睑微微浮肿,泛着一种疲惫的青灰色。半眯着的目光虚虚地落在面前的江面上。
肖燕把头伸出去大声喊了声“爸爸”。
肖年成长着胡子的嘴角向两边扯开,露出了不太整齐的牙齿。
肖燕放下门帘想:爸爸还是不笑的时候好看一些。
她回身环顾一周,随手拾起一根半旧的木棍,开始了自己的“敲击交响乐”。
木架子上是肖年成和许兰凤的脸盆。肖燕手腕轻轻一抖,棍尖敲在盆沿——“叮!”一声清脆、短促又带着点金属质感的锐响猛地跳出来。
接着是旁边一个盖着盖子的大水缸。她稍微用了点力,棍子落在厚实的缸壁上——“咚!” 声音截然不同了,闷闷的,沉沉的。
肖燕的专属小铜痰盂和小铜脚盆就在一个箍着铜箍的澡桶里。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发现里面干干净净。随即敲了敲痰盂的边缘——“嗡……”一声悠长、清亮、带着金属震颤的鸣音立刻荡漾开。
桶的不远处,炉子正烧得旺旺的,红亮的炭火在炉膛里跳跃,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炉子上的老铝水壶,壶嘴正“嗤嗤”地喷吐着滚烫的白气,壶盖被蒸汽顶得“噗噗”乱跳。
一股浓烈的、带着焦糊味的炭火气息霸道地弥漫在空气里,有些呛人。肖燕下意识地皱紧了鼻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手指上那个早已愈合、只留下一点浅浅印记的地方,此刻仿佛又灼痛起来。
肖燕清楚地记得那个作死的午后——指尖只是极其短暂地蹭过那滚烫的炉壁表面,一股剧痛猛地炸开,紧接着,一个晶亮的水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指腹上鼓胀起来,一碰就钻心地疼。
“妈妈,水开了。”
“就来,你乖乖待着,不要去船外面。”
“好哒,我到前舱吃炒米。”……
前舱,肖燕莲花式盘坐在香案旁。她举起碗遥对着香案的酒杯,说:“干杯!”接着抓起一把炒米塞进嘴巴,脆脆的甜香,真好吃。
肖燕看了看家神,觉得好东西要分享。随即站起身,一个香炉前放了一小撮。“吃吧,不客气。”
米甜酒的酒香有些醉人,肖燕也不客气地用手指沾了一点,享受地眯着眼。接着拿起一杯酒和另外两杯碰了碰,仰头一口闷下。
甜辣的滋味猛然上头,肖燕觉得自己有点飘。
“好兄弟,干啦!”
一碗炒米吃掉,三杯米甜酒干掉。肖燕躺在木板上打滚,感觉胃里像一股火烧,迫切地需要释放出来。
她隐隐觉得自己长出了翅膀,可以像燕子一样要自由地起飞啦。
肖燕挥着翅膀来到甲板上,一个巨大的铁皮桶——里面沉淀着满满一桶水,像个怪物一样档在面前。
肖燕伸出双手舞了个姿势,掌心用力拍击在冷硬的桶壁上。
“咚!咚!咚!”
沉闷而带着回响的声音在空旷的甲板上散开,竟有几分擂鼓的雄壮。
肖燕咧开嘴笑了,大喝一声,“妖怪,看我的铁头功。”
另一艘船的甲板上,朱冬梅正在整理泡沫做的花盆,抢救被暴风雨打得七零八落的姜、蒜等菜苗。
她看到在甲板行为怪异的肖燕,慌忙喊道:“小燕啊,你怎么一个人到甲板,你乖乖别动,姐姐过去陪你。”
此时的肖燕头有些昏沉,面部潮红,额头清晰地隆起两个鼓包。她低头发现脚边有一道风雨冲刷留下的清晰水痕,蜿蜒如一条银色的小蛇。水痕里的倒影有些扭曲、怪诞。
肖燕眯了眯眼环顾一周,猛然眼睛一亮。角落里有一堆细长的竹枝,她拿起一根竹枝拍打水痕,“妖怪,哪里逃,看剑!”
一阵抽打,水花溅起。肖燕喘着粗气,摸了摸脸上的水珠,余光看到从跳板上走过来的朱冬梅,大喊道:“大鸟,会飞的大鸟!”
肖燕张开双臂,踉跄着转个圈,含混地宣告:“我也会飞。”然后挥动双手做飞舞状,左脚绊着右脚跌落在甲板上。
朱冬梅来到肖燕身边,看到肖燕的模样倒吸了一口凉气,,轻轻把她扶起来,“小燕,你怎么啦?舅舅、舅妈,快来,小燕疯了!”朱冬梅眼泪都吓出来了。
肖燕“嘿嘿嘿”地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随即拉着朱冬梅转圈,“大鸟,你也飞,飞高高。”
“咻~~~”肖燕抓起甲板上的渔网往朱冬梅身上套,“网小鱼,网小鱼,网到一条大花鱼!嘿嘿!”
肖燕的力气变得奇大无比,朱冬梅不敢太过挣扎,怕伤到肖燕,只好顺着她转。嘴里念着:“小燕你慢点转,你慢点……”
此时渔网已经杂乱无序地裹着俩人的手脚,随着肖燕和朱冬梅的推拉,不知谁的脚绊向固定在水泥板上的铁柱,绑在铁柱上的渔网一大半往江中散去。
“扑通~~~”渔网兜着俩人掉入江中。
“小燕!冬梅!”肖年成惊恐的嘶喊,疾风一样的窜到船帮,拉着铁柱上的一根粗绳滑入水中。
许兰凤眼泪汪汪地趴在船沿边,手死死拉着渔网,嘴里地念着:“冬梅,抓着网,抓着小燕。小燕啊~~~呜呜,你不能死啊!”
朱冬梅是顺着渔网的主绳被带入水中,一股小浪把渔网往上托了托。
被呛了一口水的朱冬梅猛然惊醒,一手紧紧拽着网绳,一手牢牢圈住肖燕。
沈得福他们几个窜出来,帮着肖年成把肖燕和朱冬梅救上船,万幸两个人都没有大碍。……
许兰凤安抚了下肚子里受惊的小生命,揉了揉发胀的乳腺,盯着在被窝里昏睡的肖燕:皮猴子,等你醒了,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