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轮声单调沉闷。
赵清璃靠着车壁,指尖无意识摩挲袖袋里那枚冰凉玉佩——太子方才所赠的“添妆礼”。
金丝嵌宝的鸾凤纹硌着指腹,像顾家那张烫金聘帖,华贵却沉重。
“小姐,前头快到林记茶铺了。”
青黛忽地压低声音,指尖挑开车帘一角。
赵清璃抬眼望去。
临街铺面挂着“云记雅茶”的簇新匾额,晨光里泛着桐油光。
铺门半开,钱掌柜正弓腰扫阶前落叶,竹帚划过青砖,“沙沙”声隔着街都清晰。
“停一停。”她声音淡得像烟。
车夫“吁”一声勒马。
青黛诧异:“您要买茶?”
“等着便是。”
马车就这样静静地停在了街边,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并未激起太大的涟漪。
行人步履匆匆,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不多久,铺门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林云舟。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细布直裰,额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眉头微蹙,神情专注而沉稳,全然不见往日的散漫与跳脱。
车帘的缝隙,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赵清璃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她的目光透过这道缝隙,贪婪地、却又无比克制地描摹着那个身影的轮廓——他挺拔的脊背,他的侧脸……
这个慢慢走进她心里的小郎君。
如今,只能避而不见。
待林云舟走后,她掀帘下车,素白裙裾拂过车辕。
秋风吹起帷帽轻纱,露出半截下颌,绷得紧。
走进店里,铺子里飘出新焙龙井的栗香。
钱掌柜抬头见是她,慌得竹帚脱手:“郡、郡主安好!您里边请!”
“不必惊动。”
钱掌柜搓手赔笑:“郡主可是来找二少爷的?”
她点头。
“哎呀,真是不巧,二少爷刚出门。您来早一点就赶上了。”
她摆手,目光却掠过他肩头,钉在通往后院的那道窄梯上,“那我去楼上等等他。”
钱掌柜要给她引路,被她拒绝了。
“我自己上去便可。”
走上楼,推开他在店铺里的书房。
阳光斜劈进窗,照亮满墙狼藉——地上堆着写废的宣纸,桌上砚台干涸,笔架上秃笔倒悬。
她的目光钉在西墙。
素白绢本小像悬在正中,墨线寥寥,正勾出她临窗侧影,发间一根素银簪,衣袂微扬,连袖口那处不显眼的竹叶补丁都描得精细。
小像美的不可方物,那人物神情,连她本尊看了都觉得赞叹。
画旁题着行草,是一首词,词牌卜算子,词名《题卿小像》
“残墨洇兰影,旧桂香如故。
曾是蟾光共倚时,袖底风盈缕。
泪染青云辞,梦断金鸾路。
若化春山一片云,不雨卿归处。”
最后一句,深深打动了她的泪腺,泪崩成一个泪人。
“若化春山一片云,不雨卿归处。”
她踉跄半步,扶住桌沿。
桌上还有“愿卿”二字,刚开了个头。
冰凉的木刺扎进掌心,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疼。
原来,他打定主意了化山为云,不再痴缠。
楼梯骤响!
林云舟的嗓音炸雷般逼近:“钱伯!见着我那方洮河砚没?”
赵清璃霍然转身!
画轴“哗啦”扫落砚台,浓墨泼上裙角!
门被撞开时,她正背对他,指尖死死抠着画上题词。墨迹未干的“愿卿”二字,染了新鲜泪痕,晕开一小片灰翳。
“郡……郡主?”林云舟僵在门口,手里端着的桂花糕托盘“哐当”砸地,“你怎么在……”
她没回头,声音淬了冰:“你画我,可曾问过我?”
林云舟盯着她。
猛地抽下画轴!
绢布撕裂声刺耳!
她攥着半幅残画转身,眼底寒潭碎冰。
“跟你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莫再纠缠,一别两宽!”
林云舟被她眼中的泪光慑住,喉头哽住。
“林云舟,”她逼近一步,残画擦过他衣襟,“我嫁顾家,你挂我小像,题这等酸词——是嫌我名声太好,要添一笔私相授受的佐证?”
“我没有!”他急得去抢画,“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扬手避开,唇角勾起讥诮,“等我成婚那日,把这辱我亵我的痴心挂在喜堂,让满临安的人瞧瞧,林家的二公子、新科的举人是如何惦记他人新妇?”
“赵清璃!”林云舟额角青筋暴起,一把攥住她手腕,“你明知我不是……”
赵清璃猛地抽手!
撕裂的画轴彻底断开,“若化春山一片云”半句飘落在地。
“还你。”她把残画塞进他怀里,声音轻得像叹息,“往后……别画了。”
擦肩而过时,一滴泪砸在他手背。
滚烫。
林云舟僵立原地,怀里半幅小像上,她清冷的眼尾还凝着未干的泪痕。
楼下传来青黛的嗔怪:“郡主?”
脚步声远去。
林云舟缓缓蹲下,捡起地上那角题词。
“若化春山一片云”的字,被泪水晕开,糊成一片墨色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