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里那点子腌臜气,隔着几重院墙都能闻见。
揽月阁?那是待客充门面的地方。
咳疾越来越重的赵清璃,被王妃安排到西边一处逼仄小院。
此刻,这小院更是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死气沉沉笼罩着。
父王失势,赵清璃这失了依靠的郡主,变得更加可怜。
这期间,顾公子也登门了两趟,带着知府里的官医,开了两副方子。
郡主还是不愿见他。
青黛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碗沿磕在牙齿上,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晃荡着,映出她一张惨白如纸的脸。
她强撑着想把药喂进去,可床上那人牙关紧咬,一丝缝隙也无。
“郡主……郡主您张张嘴……”青黛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怕。
回应她的,只有赵清璃急促而微弱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那张曾经清丽的脸庞,此刻烧得通红,嘴唇却干裂发白,眼窝深深陷下去,盖着一层不祥的青灰。
偶尔,喉间会发出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随之痛苦地蜷缩,每一次都仿佛要将最后一点生气咳出来。
“哐当!”
药碗终究是没拿住,砸在地上,碎瓷片和药汁溅了一地,乌黑的药渍迅速洇开,像泼洒的墨,更像凝固的血。
青黛腿一软,瘫坐在地,看着那滩污秽,眼泪终于决堤。
她自己也觉得头重脚轻,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
她抬手抹了把脸,手背上几点可疑的红疹刺得她心头发慌。
门帘被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忧虑而惊惧的脸,是王妃身边的王嬷嬷。
她只探进半个脑袋,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落在碎碗和瘫软的青黛身上,被吓到了。
“哎呦,真是遭天谴了。”王嬷嬷的声音又尖又细,像钝刀子刮着耳膜。
“青黛丫头,你这伺候的……可仔细着点!王妃娘娘说了,郡主这病凶险,怕是……唉,你也别太近前,仔细过了病气!这疫症,沾上可不得了!”
她说完,也不等回应,像怕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似的,飞快地缩回头,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点声响。
“疫症”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青黛心里。
她浑身发冷,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郡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王妃……这是要彻底放弃郡主了吗?连个像样的大夫都不肯再请,把其他的佣仆都撤出小院去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带着王府刻意散播的“疫症”二字,飞过高墙,重重砸进林家那间还算齐整的书房。
“哐啷——!”
上好的青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氤氲起一片白气。
林云舟僵在那里,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比地上的碎瓷片还要惨白。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回荡:“疫症?郡主……咳血……高热不退……”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
“哟,这是怎么了?”
沈氏扶着丫鬟的手,慢悠悠踱进来,瞧见满地狼藉,柳眉一挑,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凉薄。
“好端端的,发这么大火?莫不是……那王府里的娇贵郡主,真不行了?啧啧,我说什么来着?那病秧子,早就是个拖累!云舟啊,听娘一句劝,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到时候人财两空,还惹一身晦气!‘疫症’!听听,多吓人!你可别犯糊涂往上凑!”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过来。
林云舟猛地抬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沈氏那张涂脂抹粉的脸,那眼神里的暴戾和绝望,竟让沈氏心头一突,后面刻薄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不会有事!”林云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谁敢咒她,我……”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眼神里的狠厉,让沈氏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姨娘走过来,轻轻的说:“郡主有恩于我们林家,你该去看看!”
沈氏被她的话噎着。
林云舟冲出了书房,冲出了林家大门。
身后,沈氏气急败坏的尖叫声被风吹散。
“林云舟!你要小心,她得的是瘟疫!”
疯了?
林云舟觉得自己的确是疯了。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救她!不惜一切代价救她!
什么瘟疫?他只知道,郡主在受苦,郡主孤立无援,现在没有人能救她!
在临出门,他马上又冷静了下来,吩咐小厮阿福
“阿福,你去临安把最好的前十位大夫郎中全部找出来,钱不是问题!我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拿去当铺。字画、玉器都可以。实在不行,就卖了那件红珊瑚!”
“快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不到半日,临安城里但凡有点名气、敢沾手“疫症”边儿的大夫,全被林云舟用重金“请”到了王府西边那个偏僻得几乎被人遗忘的小院。
说是“请”,不如说是强拉硬拽,大夫们听说是极凶的疫症,纷纷退避。
但林云舟那副豁出命去的架势,加上沉甸甸的银钱开路,由不得人不来。
王府的门房得了王妃的默许,并未阻拦。
清璃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毕竟叫自己一声娘,王妃也于心不忍。
小院当中搭起了帐篷,大夫们聚在一起,带着口巾,或翻医书,或讨论病情,或亲自盯着煎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汗味和一种名为“束手无策”的焦躁。
几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翻开的医书、摊开的脉案、还有一张张墨迹未干的药方。
灯火点得通明,照着一张张愁眉苦脸。
“高热不退,邪毒内陷,肺金受灼,各种方法用尽仍不见回转,此乃大凶之兆!”
一个须发皆白的医者捻着胡须,摇头晃脑,语气沉重。
旁边一个精瘦的中年大夫回:“依我看,当用猛药!先泄其邪热,或有机会!”
“猛药?郡主金尊玉贵,一副猛药下去,怕是人直接就没了!”
“那你说怎么办?等死吗?”
“……”
争论声此起彼伏,唾沫星子横飞。
一张张药方被开出来,又迅速被其他人否定。
煎好的药一碗碗端进去,又几乎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偏房的灯火亮了一夜又一夜,映照着那些越来越绝望的脸。
赵清璃依旧昏迷着,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偶尔的咳嗽,带出的不再是痰,而是暗红的血丝,触目惊心。
青黛终于撑不住,也倒下了,发着低烧,浑身无力地躺在隔壁小屋。
林云舟的眼睛熬得通红,像两团燃烧的炭火。
他撕下衣摆,做了个简陋的口巾蒙住口鼻,不顾那些大夫或劝阻或鄙夷的目光,接手了照顾赵清璃的活。
他笨拙地拧了冷帕子,小心翼翼地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他一遍遍尝试,用勺子撬开她紧咬的牙关,哪怕只能喂进去一点点温水。
他守在她床边,听着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呼吸,整夜整夜不敢合眼。
这几天,郡主总是昏一阵醒一阵。
醒来的时候,也很虚弱。
房间里,药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绝望的气息。
那是他们认识以来,单独相处最长的时间。
她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玉像,安静地躺在那里,只有胸腔间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着那缕游丝般的气息尚存。
林云舟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水…”他端起旁边温着的细瓷碗,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喉咙。碗里是刚煎好的参汤,大夫说能吊住一口气。
他用小银勺舀起一点,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
她抿了两口,两弯眉眼,冲着他笑。
“笑什么?”他低声问。
她慢慢地回:“以前都冲你板着脸,对不起。”
林云舟抬起头不敢看她,生怕下一秒泪水从男人的眼眶里飞出来。
“你凶我,我也喜欢。”
倒是她,一边说,一边让不争气的眼泪豆珠般滚落。
“早知道你这么好,当时拼了命也要嫁给你。但是——来不及了。”
他终于绷不住了,转过脸去,吸了两下鼻子,咽了咽喉咙。
“你说早了。我是什么人?我是神通广大的林云舟。只要是我想救的人,我一定能救得下来!”
“你累了就少说话,听我说。我现在读书可用功了,整个临安城,没人比我上进。现在谁再敢说我是纨绔子弟,我回家便写一篇策论扔他脸上!”
郡主噗嗤笑出声来,带着重重的鼻息。
“你不就是要个状元郎嘛,只要你好起来。明年的会试,我就去考一个状元来送你。“
”我要让你当状元夫人,跟我一道簪花骑马,阅尽京城繁花。要比当郡主还要荣耀,接受所有京城贵女的羡慕,接受圣上册封的诰命。”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这个被废的郡主,跟我这个废物少爷,是这世上最登对的一对。”
郡主呜呜呜的放声哭起来,越哭越抽搐。
“好…好…”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不说了。不让你哭了。”
隔壁小屋,烧得迷迷糊糊的青黛强撑着睁开眼,透过门缝看到这一幕,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手背上,烫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