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上糊着层薄霜,枯荷梗的影子斜斜切过青砖地。
赵清璃端坐书案前,指尖捏着管紫毫小楷,墨尖悬在湖州白宣上,凝着不动。
砚台里新磨的松烟墨散着苦香。
最后一笔落下。
她吹干墨迹,拎起信纸对光细看。
蝇头小楷爬满素笺,字字筋骨峭拔。
“学生林云舟,临安府乡试中第举人,师从白云观苏怀玉先生,精研《水经注疏》,尤擅漕运税制策论……”
她将信纸折了三折,塞进青绫函套,火漆封印,朱砂押上“清璃”小印。
动作行云流水。
“青黛。”
“小姐?”
“去前院,叫林二少爷来。”
林云舟正蹲在灶房后檐下,跟老羊倌张伯扯闲篇。
“张伯,您说这黑山羊崽子,喂点酒糟真能长膘?”
“那可不!”张伯嘬着旱烟袋,眯眼笑,“跟人一样,吃迷糊了就不闹腾,光长肉!”
“少爷!郡主请您去书房!”青黛脆生生一嗓子插进来。
林云舟拍拍袍角沾的草屑,咧嘴:“郡主找我?好事啊!”
他三步并两步蹿进书房。
“郡主!您找我?”
赵清璃没抬眼,指尖一推。
青绫信函滑过光洁的紫檀桌面,停在他面前。
“这什么?”林云舟捏起信函,凑到鼻尖嗅了嗅,“啧,松烟墨?”
“给汴京太学祭酒王大人的荐书。”
赵清璃声音清泠泠的,像檐角坠下的冰凌子。
“你拿此信去拜会陈知县,请他加盖官印,逐级递送吏部。开春便可入太学读书。”
林云舟捏信的手指僵住。
“太……太学?”
他喉结滚了滚,扯出个干笑。
“郡主,您逗我呢?太学那地方……规矩比和尚头上的戒疤还多!晨昏定省,朔望考课,见个博士都得行大礼!我这野惯了的人……”
“林云舟。”赵清璃抬眼。
眸光如寒潭淬冰,直直钉在他脸上。
“乡试举人的功名,是让你拿来喂狗的?”
“我……”林云舟噎住,耳根发烫。
他攥紧信函,靛蓝函套被捏出深褶。
“不是……郡主,您听我说!我在临安挺好!茶铺生意刚有起色,苏先生那儿还有半部《盐铁论》没讲完!再说……再说我姨娘身子骨也不爽利,我得照应着……”
“照应?”
赵清璃嗤笑一声,指尖敲了敲案角堆着的账册。
“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月去‘醉仙楼’吃了三席,赊账十五两;前日斗蟋蟀,输给西街钱胖子二十两。这些烂账,钱掌柜都给我说了。林二少爷照应得可真周全。”
“钱老四那个天煞的!看我不——”他心里忿忿的念,脸上血色“唰”地褪尽。
郡主还没过门呢,就把自己给卖了!
“我……我那是……”
“烂泥扶不上墙。”
六个字,轻飘飘的。
林云舟猛地抬头!
他平日里最不屑听这六个字,以往老头子林崇礼就拿这六个字来恶心他。
“是!我是烂泥!”他梗着脖子回,“可烂泥也有烂泥的活法!太学是什么地方?晨昏问省,我这种浪荡子,又是商贾出身,写两句诗文可以,去那里跟学究子和官二代一块儿关禁闭,做所谓的学问,自取其辱,我不乐意!”
“自取其辱?”赵清璃缓缓站起身。
素白裙裾拂过桌角,带起一阵冷梅香。
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林云舟,你看着我。”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是谁说明年会试考个状元给我?是谁说要拼尽全力,就为了有一天能平等的和我坐在一起?”
她每问一句,便逼近一步。
林云舟被她眼底那簇冰冷的火焰逼得后退。
“那些……那些都是……”他喉咙发紧,语无伦次。
“都是什么?”
赵清璃截断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都是你一时兴起?随口诓我的的几点口水星子?”
她猛地抬手,一把夺过他紧攥的信函!
“既然你自甘如此,便烂在泥里——算我自作多情。”
嘶啦——!
青绫函套在她手中裂成两半!
“这东西,不要也罢!”
素白信纸被她攥在掌心,狠狠揉成一团!
纸团砸在林云舟胸口,又弹落在地,滚了几滚,停在门槛边的阴影里。
像一团被遗弃的、沾满污泥的雪。
书房里死寂。
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错。
林云舟盯着地上那团纸。
他知道把郡主惹恼了,想往回掰掰。
赵清璃别过脸,不再看他。
“滚出去。”
“郡主——”
“滚出去!”
林云舟猛地转身,一把拉开房门!
门板重重撞在墙上,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他冲进院子,深秋的冷风灌进领口,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书房。
青黛轻手轻脚进来,瞥见地上那团纸,小脸皱成一团。
“小姐……信……”
“扫出去。”赵清璃背对着门,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站在窗前,望着院角那株落尽叶子的老水杉。
回了自家房里。
“哐当!”
房门甩上。
他把自己摔进硬板床里,扯过被子蒙住头。
黑暗里,那团被揉皱的信纸,和赵清璃最后那句“滚出去”,在脑子里反复撕扯。
林云舟掀了被子坐起来,瞪着帐顶发愣。
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晃——
郡主熬夜写荐书时低垂的睫毛。
她递信时指尖那点不易察觉的轻颤。
他低骂一声,烦躁地抓起床头半壶冷茶灌下去。
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浇不灭心头的邪火。
他趿拉着鞋下地,在屋里转了三圈。
目光扫过墙角——那里堆着几本蒙灰的《太学规训》,是苏老先生前几日硬塞给他的。
“太学生员,朔望诣孔庙行香,违者杖二十……”
他抓起一本,胡乱翻开。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啪!”
书被他狠狠摔在墙上!
纸页散开,蝴蝶似的飘落。
他盯着满地狼藉,胸口剧烈起伏。
眼前又闪过赵清璃揉碎信纸时,那截绷得死紧的下颌线。
“烂泥……烂泥怎么了?”
他对着闷闷的恼,
“烂泥也能砌墙!烂泥也能种花!烂泥……烂泥……”
最后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含糊的呜咽。
他没想到,自己为郡主做了那么多,她还会把他比作烂泥。
接下来的几天,默契的冷战开始了。
巷口窄道,两人“意外”迎面相遇。林云舟梗着脖子,大步流星擦肩而过。与赵清璃微微错身而过。青黛与阿福各自跟在后面,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大气不敢出。
柳老夫人屋里炭火不足,差人去取。林云舟抢先一步,亲自搬了上好的银霜炭送去,堆得老高。赵清璃不知二少爷也在屋里,走进一看,“冤家”在呢,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郡主晨起推窗,见院角老梅新折一枝,断口齐整如刀削。枝头悬着油纸包,拆开是撒满霜糖的栗子糕——她昨日厨下念叨过的。赵清璃冷笑:“青黛,把糕喂鱼。”池中锦鲤争食翻腾,墙头立刻传来跺脚声:“暴殄天物!”
许久没见到郡主出门了,想念她的林云舟将一页诗笺塞进她的闺阁门缝。笺上墨迹淋漓:“冬深难觅春消息”。次日林云舟的窗台多出一页素白回帖,铁画银钩批注:“雪压竹枝低复举”。他举笺对日细看,忽见背面还有极小一行朱批:“举人老爷连寒竹都不如?”
久居北方的郡主受不了南方的湿冷,脚上便生了冻疮。郡主貂绒暖靴莫名其妙少了一只。找了一阵子,那只丢失了的暖靴又出现闺床边,靴里又多加了一层绒边,不知道谁干的。
雪后寂静,郡主夜读至三更,见云舟举灯笼在柳家院中扫雪,专扫她窗下小道。灯影晃半宿,扫帚声却轻得惊不动宿雀。
许久。
她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笔,蘸了墨。
案头那页诗笺提了几个清峻的小字“灯暖足下路, 雪尽自无痕”。
墨迹未干,她轻轻吹了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