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舟在铜镜前转第三圈,月白新袍子浆得挺括,皂靴底子雪白。
“姨娘,这领口……是不是太紧了?”他扯着脖领,喉结上下滚动。
柳姨娘踮脚替他正了正玉冠,指尖扫过衣襟上银线暗绣的云纹。
“紧什么?王爷跟前,体面要紧!腰杆挺直些!”
镜中人剑眉星目,早褪了纨绔气,唯眼底一丝忐忑藏不住。
阿福捧着红漆食盒候在廊下,盒盖缝隙里钻出临安酱鸭的咸香、龙井虾仁的鲜气,还有一坛陈年花雕的酒香。
“走!”林云舟深吸一口气,拎过食盒,大步流星跨出门槛。
柳家巷子静悄悄。
赵王府那扇新漆的乌木大门紧闭,兽首铜环冷光森森。
林云舟叩响门环。
“吱呀——”
门房赵忠拉开门缝,瞧见他,一愣:“林……林少爷?”
“烦请通禀,”林云舟递上名帖,声音稳得发紧,“林云舟,特来拜见王爷、王妃。”
赵忠眼神复杂,接过名帖:“少爷稍候。”
不多时,门内传来脚步声。
赵忠引他穿过影壁,绕过回廊,停在一处花厅前。
厅内熏着沉水香,紫檀木家具泛着幽光。
晋王赵翊端坐主位,眼皮微抬,目光如电扫过来。
王妃胡氏挨着他,一身绛紫团花褙子,发髻一丝不苟,只簪一支赤金点翠凤钗,眼神带着审视。
林云舟心口一紧,撩袍下拜:“小的林云舟,拜见王爷、王妃!”
他伏地叩首。
“起来吧。”赵翊声音平淡。
林云舟起身,垂手而立,将食盒轻轻放在脚边。
“一点临安土仪,酱鸭、虾仁、新茶,还有家酿薄酒,不成敬意。”
胡氏瞥一眼食盒,没说话。
赵翊捻着胡须,目光在他脸上逡巡。
“林记茶铺的少东家?前些日子,府上西厢扩建,是你操持的?”
“是小的僭越了,”
林云舟喉头发干,“想着王爷王妃要回柳家小住,西厢房局促,小的想着……想着尽点心力。”
赵翊指尖一顿,核桃“咔哒”轻响,“之给小女的那株红珊瑚,也是你送的?”
厅内静了一瞬。
林云舟只觉得那目光像刀子刮过脊背:“是……是小的的一点心意。”
“心意?”
赵翊忽地轻笑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林少爷好大的手笔。又是修屋,又是送宝。你对我家璃儿……可是颇为上心啊。”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看样子,也是仪表堂堂。可惜——”
林云舟心头猛跳,抬头望去。
赵翊目光锐利如刀。
“我还让人专门打听过你。林家庶子,早年斗鸡走狗,眠花宿柳,临安城出了名的纨绔。纵使后来考了个举人,也不过是走了狗屎运!骨子里,还是那个一身市井痞气、不学无术的商贾之子!”
字字如冰锥,砸得林云舟脸色发白。
“我赵家再不济,也是天潢贵胄!璃儿是本王嫡亲的女儿,金枝玉叶!岂是你这等门户能肖想的?”
赵翊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莫以为修个屋子、送点东西,就能攀龙附凤!你那点心思,趁早给本王收起来!”
王妃胡氏适时开口,声音温软却字字诛心。
“林少爷,你对璃儿的心意,我之前就已了解了。但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我们的爵位虽被废掉,但毕竟是皇家血亲,跟你们商贾之家毕竟是云泥之别,强求不得,徒增烦恼。西厢房修造的花费,本妃已命人折算清楚。”
她抬手,旁边侍立的周嬷嬷立刻捧上一个沉甸甸的靛蓝锦袋。
“这里是二百两银子。”
胡氏将锦袋往前一推。
“林家是商贾,讲究银货两讫。这钱,你拿回去。从今往后,莫要……再纠缠璃儿!”
锦袋“啪”地落在林云舟脚边,溅起细微尘埃。
他盯着那袋银子,像被烫到一般,指尖蜷缩。
“王爷!”
一道清泠泠的声音,如同碎冰击玉,猛地刺破厅内凝滞的空气!
赵清璃不知何时站在了花厅门口。
她一身素白襦裙,乌发松松绾着,只簪一根素银簪子。
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勾勒出纤细挺直的轮廓,清冷的眸子钉在赵翊脸上。
“阿父!”
她几步走进来,声音不高,却带着力度。“林云舟是女儿请来修葺西厢的!那珊瑚,也是女儿收下的!如果说是之前是他对女儿存着痴念,那也是女儿默许的!”
赵翊眉头紧锁:“璃儿!休要胡闹!我与外男商谈,你且回内院去……”
赵清璃瞪了林云舟一眼,让他先行回去,冒然来见,只会徒惹一身羞辱。
她给他的信号是:你未来的老丈人、丈母娘,还得你的厉害的媳妇儿来搞定!
行吧。
他碰了一鼻子灰,缓缓弯腰,捡起脚边那个沉甸甸的、冰冷的锦袋,怏怏的转身离开。
待他离开,便是赵家父女关于人生大事主导权的交锋。
“阿父和娘亲可是在与外男商量我的事?”
赵清璃福了一礼,挺直身板。这是先礼。
后兵便是直接发问。
“父王当初将我许给顾文轩时,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我自己的事,做不了半分主?”
赵翊被她噎住,脸色铁青。
胡氏连忙打圆场。
“清璃!怎么跟你父王说话!王爷也是为你好!这林云舟……”
“他是什么人,女儿比阿父要清楚!”
“您说他一身痞气?他斗鸡走狗?那父王可知道,在您身陷囹圄时,他散尽家财奔走汴梁?在女儿染疫命垂一线时,他又寻遍临安名医,为我续命。”
“阿父您派人打听?”
赵清璃停在赵翊面前,微微仰头,眸光清亮逼人,“打听来的,是临安城三年前的‘废柴’林云舟!不是如今站在您面前,这个为女儿考功名、为女儿挡风雨、为女儿……肯低到尘埃里的林云舟!”
赵翊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响,“明明有更好的良配,你却偏要低到尘埃里!你这个傻姑娘。即使他帮助过我们,还他人情便是!”
“父王!您总说女儿是金枝玉叶,可女儿在您眼里,到底是什么?是维系赵家体面的工具?还是您换取安稳的筹码?!”
赵清璃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女儿是人!女儿要嫁的,不是您眼中那‘门当户对’的空壳子!女儿要嫁的,是那个肯为女儿豁出命去、把女儿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她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凛冽。
“您折辱他,便是折辱女儿!这些便是女儿的心意,请您成全!”
赵翊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那——那汴梁的九思呢?他刚刚给本王来了信!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不想。”
赵清璃摇头,回了一礼,转身,素白的裙裾在身后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厅内死寂。
只有沉水香袅袅升腾。
赵翊手下还压着一封刚刚送到的滚着金边的信笺,指尖微微发颤。
收信时的大喜,转成现在的气恼。
信纸上的墨迹力透纸背,是孙家公子孙九思的亲笔:
“王爷钧鉴:圣上已下明旨,赐婚孙赵两家,婚期待赵孙两家商定后,由礼部择吉日行六礼。传旨官员已在路上。九思已向圣上请命,转调杭州任按察使,不日抵杭。届时,定当先至府上拜谒九思侄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