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布告贴在城门口,浆糊还没干透就被雨水打得字迹模糊。
可那“山匪”“凶狠”“隔壁村烧杀”几个词,像淬了毒的钉子,扎进每个临安人心里。
柳家舅母王氏手指抖得筛糠似的,对着柳平安哭天抢地。
“杀千刀的!昨日就在隔壁村!那张家……十几口啊!血流得把井都染红了!这要是摸到咱们巷子……”
“少说三五十!骑着马!拎着刀!”阿福脸白得像纸,“很多人都往城里跑呢!”
“但是去往城里的那一路都有土匪埋伏!有几家子遭了殃!”
“杀到我们这里,可能还要一天。”
“城里已经派兵出来围剿,但贼人四处流窜,抓不住!”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肥硕的身子往椅子里缩了缩,仿佛那伙杀神已经提着刀站在了门外。
林云舟一脚踏进茶铺后院,正撞见钱掌柜唉声叹气。
“少爷!您可算来了!”
钱有余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老脸皱成一团。
“城西李记、威远、顺风……几家大镖局,武行把头,我都跑遍了!一听要护院,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都说人手都派去护着城里那些官老爷富商了!加钱?加钱也没用!现下是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
林云舟心猛地一沉。
他一把抓过桌上凉透的粗瓷茶碗,仰头灌了个底朝天。
“废物!”他低骂一声,不知是骂那些镖局还是骂自己。
山匪……凶狠……隔壁村……
他不敢想。
“再去问!”
林云舟把茶碗重重顿在桌上,瓷碗裂开条细缝。
“城南!城北!小武馆!看家护院的老师傅!只要手上有点真功夫的,有一个算一个!价钱翻倍!不,翻三倍!”
钱有余苦着脸。
“少爷,真没了!连城南教猴拳的孙老头,都被周员外家请走了!如今这光景,会耍两下把式的,都是香饽饽!”
夜色像泼墨,沉甸甸地压下来。
林家西厢房没点灯。
林云舟像头困兽,在屋里来回踱步,脚步声又沉又急,踩得地板吱呀作响。
隔壁赵府小院黑黢黢一片,只有窗棂里透出一点豆大的、昏黄的光晕。
那点光,看得他心口发紧。
他想起布告上“凶狠”二字,想起柳家舅母描述的“血流成河”,想起赵清璃那身素白的裙子和清冷冷的眼睛…..
竹梯架在湿滑的院墙上。
林云舟手脚并用,像只壁虎,几下就蹿上了墙头。
他顾不上,稳住身形,猫着腰,踩着墙头那点窄得可怜的边沿,几步就溜到了揽月阁的屋檐下。
窗棂糊着高丽纸,透出暖黄的光。
他屏住呼吸,凑近窗缝。
里面传来极轻的翻书声,还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她还没睡。
林云舟心稍定,又悬起。
对着窗棂——
“笃、笃笃。”
三声轻响,短促,清晰。
屋内的翻书声戛然而止。
死寂。
只有雨声。
林云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谁?”一个清泠泠的声音隔着窗纸传来,带着警惕。
“我。”林云舟压低嗓子,声音沙哑。
窗内沉默了几息。
“吱呀——”
窗棂被推开一条缝。
昏黄的灯光泄出来,照亮檐下飘飞的雨丝,也照亮了赵清璃半张清冷的脸。
她穿着素白寝衣,乌发松松挽着,手里还捏着一卷书。
“林云舟?”她蹙眉,目光扫过他湿漉漉贴在额角的头发,还有溅满泥点的衣襟,“深更半夜,你又爬墙头,你现在可是个举子。”
“你别怕”他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我在,我护你周全……”
“我不怕!”赵清璃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惧意。
“我随身带把短刀,既可以杀贼,也可以自刎。”
她微微侧身,让开窗口的光,清冷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
“我不会让你死的。”林云舟堵一句,“几十个山贼,表面上气势汹汹,其实也是惜命的主。我来想办法对付!”
“你既不怕,我来助你退贼可好?”
赵清璃抬眼看他。
巷子口。
“抄家伙!土匪来了!”林云舟吼得嗓子劈叉,“各位邻里相亲,大家若信我,把值钱东西裹上!躲我林家的地窖去!”
柳老夫人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闻言手一抖:“土匪?真要打过来?…”
郡主跟在后面,背着一张弓。
云舟一怔,贵人娘子竟随身带着这东西!
“正常!京中贵女大多会射箭!”
“佩服!”林云舟冲进院,半蹲下身,“郡主!搭把手!”
两人七手八脚把吓懵的老夫人扶上他后背。老人枯瘦,骨头硌得他生疼。
“舅母和明玉娘子呢?”林云舟喘着粗气问。
柳家舅舅急得快哭:“她们一早去寺庙进香了!”
林云舟背着柳老夫人,“锁门!走!”
刚出柳家,隔壁张屠户提着把豁口砍刀冲出来,满脸横肉直抖:“林二少!真…真有土匪?”
“我骗你干嘛?”林云舟脚步不停,“叫上你家娘子娃儿!粮食能背多少背多少!去我家院子!”
“哎!哎!”张屠户扭头就吼,“世莲!装米!二狗子!抱上你妹!”
巷子瞬间炸了锅。
“李木匠!别刨了!抄家伙!”
“王婶子!锁门!快!”
“孙铁匠!你打铁的锤子呢?!”
林云舟背着柳老夫人,深一脚浅一脚,汗珠子顺着下巴颏砸进衣领。
他扯着嗓子指挥,声音哑得像破锣:
“钱掌柜!带伙计把后巷石磨推过来堵门!”
“赵算盘!带婆娘们去后院挖坑埋粮食!”
“阿福!把库房那捆新麻绳拖出来!浸水!”
林家大门敞开,乌泱泱挤进三十多号人。孩子哭,妇人叫,鸡飞狗跳。
林云舟把柳老夫人小心放在廊下竹椅上,抹了把汗,抄起斧头跳上石磨:
“爷们儿都听好!”
他扯开嗓子,盖过满院嘈杂。
“十五以上五十以下!有种的,抄家伙!砍刀锄头钉耙!有啥拿啥!”
“二十人守前门!十人守后墙!五人上房顶盯着!”
郡主接过话:
“妇孺躲后院地窖!粮食水缸搬进去!”
“孙铁匠!带人把菜刀绑木棍上,绑结实了!当长矛使!”
“林老爷,林家主母、姨娘,我的家人和乡亲们在地窖里就多靠你们照顾了!”
林家人应下。
大难当前,连一向最计较的主母沈氏也听着吩咐办。
林云舟正指挥人搬水缸,脚下一滑。
“哎哟!”
眼看要栽进泥坑,一只素白的手稳稳托住他手肘。
冰凉的指尖隔着湿透的绸衫,激得他一哆嗦。
“慌什么。”赵清璃松开手,神色平淡,“水缸放墙角,斜靠院墙,土匪撞门能顶一阵。”
林云舟耳根发烫,梗着脖子:“谁慌了!我…”
赵清璃没理他,径自走到墙角,捡起根半人高的枣木棍,掂了掂。
“这个,”她递给旁边哆嗦的张屠户,“削尖了,比你的豁口刀顺手。”
张屠户愣愣接过:“谢…谢郡主…”
她纠正完,又看向林云舟,“墙头得有人了望。晚上我自己上去。”
林云舟顺着她目光看向两人高的院墙,喉结滚了滚。
入夜。
天上星光点点。
郡主在屋顶观察远方。
林云舟带着几个壮汉子守在院门口,院子里还埋伏着其他拿农具准备拼命的乡亲。
林云舟仰头瞥了一眼,问她:
“你或是自古以来第一个不怕土匪的郡主。”
“我哪里不怕。但外祖母在这,我得挺在她前面。”
她右手持刀,背一张弓,腰系箭袋,趴在屋顶盯着。
“别说了。”
远处官道尘土飞扬,几个黑点正快速逼近。
“来…来了!”他声音发飘,“骑马!有刀!”
底下瞬间炸锅。
“我的娘啊!”
“快!堵门!堵门!”
他梗着脖子,死死盯住远处烟尘。
马蹄声越来越近,地面微微震颤。
土匪约莫十来人,个个蒙面,手里拎着明晃晃的砍刀。
为首一个独眼龙,脸上刀疤狰狞,正指着林家院子吆喝。
林云舟手心全是汗,扯着嗓子吼:“独眼龙!带疤那个!是头儿!”
底下孙铁匠立刻喊:“擒贼先擒王!弓呢?谁会使弓?”
人群面面相觑。
“我…我会弹弓…”角落里缩着个汉子,是西街卖炊饼的老王头儿子。
“弹弓顶屁用!”张屠户急眼。
“顶用。”赵清璃忽然开口。
她走到孩子面前,蹲下身:“铁珠有吗?”
孩子怯生生点头,从兜里掏出几颗鸽蛋大的铁珠。
后院地窖口,柳老夫人攥着佛珠,嘴唇哆嗦。
青黛抱着药包,小脸煞白:“小姐…土匪真来了…咱们…”
赵清璃知道一件事:林云舟看着废,关键时候…倒能扛大事。
前院,林云舟和乡亲屏息以待。
土匪已到百步开外,马蹄声震耳欲聋。
“泼水!”林云舟嘶吼,“麻绳浸透!铺门前!”
几个伙计抬着水桶冲出去,哗啦浇湿门前青石板。浸透水的麻绳拧成粗股,横七竖八铺开。
清璃没理他,于最高处举弓瞄准越来越近的土匪。
独眼龙一马当先,满脸狞笑,正举刀指向林家大门。
“嗖——!”
破空声尖利刺耳!
箭矢化作一道银线,精准钉进独眼龙座下马眼!
“唏律律——!”
马匹惨嘶,前蹄高高扬起,将独眼龙狠狠甩下马背!
“老大!”土匪惊呼,阵型瞬间大乱。
院墙下爆出震天欢呼!
“郡主神了!”
“打得好!”
林云舟目瞪口呆看着赵清璃。
她神色平静,仿佛只是掸了掸灰。
“愣着作甚?”她瞥他一眼,“泼滚水。”
林云舟猛地回神,扯着嗓子嚎:“快!烧水!大锅烧!”
厨房几口大灶火焰腾起,水汽弥漫。
土匪已冲到门前。
林云舟领着大家边打边撤到院内。
“撞门!”摔得鼻青脸肿的独眼龙爬起来,气急败坏。
几个土匪下马,用身体撞大门。
“哐!哐!”
门栓嘎吱作响。
“倒水!”林云舟吼。
几桶滚烫开水从墙头泼下!
“啊——!”
惨叫声炸开!撞门的土匪捂着脸满地打滚。
“给我爬墙!”独眼龙咆哮。
“找死!”赵清璃低喝,又一支射出,正中一个攀到墙头的土匪肩膀。
那人惨叫跌下去。
后续爬上来的匪徒都被埋伏的乡亲拿锄头扁担锤下去。
土匪们久攻不下,气急败坏点燃火把,扔进小院和厢房,便是要烧死他们。
岂知,院子里已经摆满了水缸,飞进来的火星,轻轻一浇便灭了。
忽然匪徒们撤远了,院外貌似没了动静。
是不是他们见无利可图,逃跑了?
待在屋顶的郡主几乎哭腔。
“舅母和玉儿被他们截住了!”
林云舟脑子“嗡”的一声!
“阿福,抱上那捆火雷,随我杀出去。”
“林云舟!”
声音来自屋顶的她。
林云舟猛地抬头!
月光下,赵清璃眼眶通红,泪水在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只是此刻他看不见她的感激。
她们若死了…柳家就剩外祖母一个了!”
林云舟猛地抬头!
月光下,赵清璃眼眶通红,泪水在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只是此刻他看不见她的感激。
她信他。
信这个临安城出了名的“废柴”,能救回她在这世上不多的血亲家人。
“小心!”
几个跟林云舟厮混的村中狐朋狗友也都站出来了。
巷子口。
刀疤脸匪首的鬼头刀还架在王氏脖子上,冰凉的刀刃激得她浑身筛糠。
赵明玉早吓瘫在地。
“本以为今天要跑空了。还有2个意外收获!”匪首唾沫星子喷在王氏惨白的脸上。
“这两个劫回去!大的洗衣,小的压寨!”
土匪们色呼呼的起哄。
“好汉饶命!给你们银子!”
王氏抖如秋叶,手忙脚乱去扯腰间荷包。
赵明玉的哭嚎卡在喉咙里,只剩抽噎。
“银子要!人也要!哈哈!”
砰——!
一团刺目的金光毫无预兆地在匪徒头顶炸开!碎火如雨,噼啪乱溅!
“啊!”众匪猝不及防,被火星烫得跳脚。刀疤脸下意识仰头,刀锋一偏。
“咻——咻——咻——!”
紧接着,赤红、银白、碧绿的流火接二连三窜横着朝他们直飞过来,拖着尖啸,在匪群头顶、脚边、甚至裤裆下炸开!
牡丹、瀑布、柳条……漫天流火将昏暗的林子映得如同白昼,更将匪徒炸得抱头鼠窜!
“官军!是官军的信号弹!”有匪徒惊惶乱喊。
“放屁!是雷火!快躲!”
刀疤脸气急败坏,挥刀格开一颗擦着脸颊炸开的银星,火星燎焦了他半边眉毛。
马匹尖叫,互相奔逃冲撞,可怜匪徒被踹被踩踏肚子。
混乱中,林云舟从树后窜出,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阿福和孙小栓等几个昔日狐朋狗友。
人人手里攥着点燃的烟花筒,孙小栓那支“窜天猴”失了准头,正追着一个抱头鼠窜的匪徒屁股后头猛钻。
“舅母!这边!”
林云舟压低嗓子吼,一把拽起瘫软的赵明玉,又去拉吓懵的王氏。
将母女俩搡向自己的身后避入院子。
“头儿!是那小子搞鬼!”有眼尖的匪徒发现了林云舟。
刀疤脸怒极,挥刀劈开一团挡路的绿火:“剁了他!”
几个悍匪刚冲出两步——
“轰隆隆!”
沉闷的马蹄声如同滚雷,由远及近,震得地面微颤!
林间小道上,火把如龙,映出森冷甲胄与雪亮枪尖!
“官兵!真是官兵!”匪徒魂飞魄散。
“扯呼!”
刀疤脸再顾不得其他,嘶吼一声,带着残兵败将狼狈遁入密林深处。
烟尘渐散,只余满地狼藉的烟花碎屑和匪徒丢下的破刀烂衫。
林云舟背靠院墙,大口喘气,月白绸衫被荆棘刮破,脸上黑一道白一道。
阿福瘫在地上,手里还死死攥着个空竹筒。
一骑当先冲至近前,马背上正是临安府捕头。
他扫了一眼惊魂未定的王氏母女,目光落在林云舟身上,带着审视:“林二少爷?……”
林云舟咧嘴一笑:“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月光下,赵清璃飞奔而出,素衣如雪,背着长弓,来到他身边。
林云舟心头一跳,下意识举起手中仅剩的半截烟花杆,朝她晃了晃:
“可算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