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茶铺后院库房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带进一股裹着尘土的热风。
林云舟正蹲在墙角，对着几篓受潮结块的陈茶发愁，指尖捻着发霉的茶梗，霉味混着土腥气直冲脑门。
”这些陈茶不能流出去，不能坏了口碑。“
“少爷！”掌柜钱有余小跑进来，额角挂着汗。
“前头来了位贵客！说…说是京城来的茶商，想跟您聊聊大宗采买的事！”
林云舟眼皮都没抬：“钱伯，您是老掌柜了，寻常生意您做主就成。”
“这回不一样！”
钱有余搓着手，压低声音，“那公子…通身的气派！带着随从，骑着高头大马！问的话也稀奇，不单问茶价，专问茶税！问得可细了！什么‘榷茶’、‘贴射’、‘长短引’…老朽实在招架不住啊！”
林云舟指尖一顿。
茶税？
他站起身，拍了拍沾在靛蓝布袍上的灰：“走，瞧瞧去。”
前铺光线亮堂些。
一个穿着月白云纹锦袍的年轻公子正背着手，站在柜台前。
身姿挺拔如修竹，侧脸轮廓分明，眼神沉静，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贵气。旁边立着个青衣随从，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如鹰。
林云舟堆起笑，上前拱手：“贵客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在下林云舟，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公子转过身，目光在林云舟沾着茶灰的衣襟上扫过，唇角微扬。
“敝姓赵。听闻林少爷对茶政颇有见解，特来请教。”
“赵公子客气。”
林云舟引他到窗边茶案坐下，钱有余麻利地奉上两盏新沏的龙井。
茶烟袅袅。
”茶香清冽。不错。“
林云舟打量着他：”公子是第一次行商？“
”你看的很准。我祖上世代负责京城贵人用茶采购，家父让我来南方探访一番。“
赵公子端起茶盏，指骨分明，动作优雅：“如今朝廷榷茶，官收商销，茶引定额，林少爷以为这项祖制如何？”
林云舟心念电转。
此人绝非普通茶商！
他略一沉吟，索性放开：“赵公子既问，云舟便斗胆直言。官收商销，看似稳妥，实则弊端不少！”
他指尖蘸了茶水，在光亮的红木茶案上划拉。
“其一，官定茶价，往往远低于市价。茶农辛苦一年，所得无几，挫伤种茶之兴。其二，茶引定额，僵化死板！丰年茶多，引不够用；歉年茶少，引又浪费！茶商囤积聚奇，苦的还是百姓。其三……”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层层盘剥！茶事司、转运使、地方胥吏…雁过拔毛！最终这税赋，十成里倒有六七成落不到国库，全喂了这些蠹虫！官茶价高质次，私茶横行，朝廷税银流失，此乃大弊！”
赵公子眼中精光一闪，放下茶盏：“哦？林少爷好见解啊！我这几日也见了不少茶商，像你这样直接又有见地的，还是头一位！”
”见笑了。私下牢骚。茶叶是民生物资。朝廷收税应该与民休养，放水养鱼。“
赵公子微笑，又问：”可有改革之法？“
林云舟胸有成竹：“我一介白衣，朝廷的制度我哪里可以讳言。”
赵公子问：“若你是设计茶税制度的官员，你又当如何？”
赵云舟笑着，手指在案上重重一点。
“简单啊。废官收，许商贾与茶农直接交易！”
“茶税，按交易额抽成！十取其一，公平合理！官府只设关卡查验，按值征税，取消定额茶引！”
“那茶引何用？”赵公子追问。
“引分长短！”林云舟语速加快，眼中闪着光，“长引，通行全国，时效一年，专供大宗茶商行销四方！短引，限本路州府，时效三月，专为小商贩、茶农自销零卖而设！长引价高，短引价廉，各取所需！”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眼前已展开一幅茶市新图。
“如此，茶农得利，商路畅通！小商小贩也有活路，市井茶价必平！私茶无处遁形，朝廷税银…只会多，不会少！”
赵公子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盏沿摩挲。
半晌，他抬眼，目光如炬：“若行此法，茶事司权柄大削，地方官吏少了‘孝敬’，阻力必大。林少爷可有良策？”
林云舟咧嘴一笑，带着点痞气：“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阻力自然大！可朝廷若真有决心，只需做两件事！”
“其一，严刑峻法！抓几个贪墨最甚、民愤最大的，杀鸡儆猴！其二，高薪养廉！茶税增收部分，拿出三成，厚赏茶政官吏！让他们知道，跟着朝廷新政走，比捞偏门更划算、更长久！”
赵公子定定地看着他。
忽然，他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茶案上。
那是一支小巧的金簪。
簪头并非寻常金玉，而是用极细的金丝盘绕成两片舒展的翠叶，叶心托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花，花蕊处嵌着米粒大小的红宝石，精巧绝伦，贵气逼人。
“此物唤做翠叶金花，权作茶资。”赵公子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林少爷好见识。今日一席话，与我助益甚大。他日若至京城，可持此物，到城东‘资善堂’寻我。我必款待之。”
资善堂？做施舍救助的？
林云舟随意接下，笑着拱手。
他再看向眼前这位“赵公子”，那通身的气度，那沉稳的眼神，绝非普通啊……
指尖触到微凉的簪身，像被烫了一下。
“赵公子厚赠，云舟…愧不敢当。”
赵公子摆摆手，目光却越过林云舟肩头，落在对面墙壁上。
那里，挂着一幅素白绢本的小像。
画中女子一身月白襦裙，临窗而立，侧脸清冷，眸光沉静如水，仿佛能穿透纸背。虽只寥寥数笔，却将那份孤高清绝的气韵勾勒得淋漓尽致。
那不是晋王的嫡长女赵清璃，说起来算自己的堂妹了。
赵公子眼神微凝，指着那小像：“画中之人……倒是眼熟。林少爷的……故人？”
林云舟心头一紧，下意识侧身挡住画像，干笑两声：“啊…是，一位…一位故人。胡乱涂鸦，让公子见笑了。”
“故人？”
赵公子唇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林云舟眼底。
“看这气度风韵，倒像是…京中贵女？”
林云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
他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脸上笑容僵住，喉结滚动了一下音：“公子好见识，我的这位故人确是来自汴梁。”
”你们若非亲非故，只是故友，那你何以将她挂在墙上？“
赵公子这一问，到叫林云舟为难。
”不怕公子笑话，她是我心爱的小娘子。只是天意弄人，她马上要与别人成婚了。我思念成疾，只好画幅她的小像，聊解相思。“
那目光平静无波，他坦坦荡荡说出自己的喜欢，倒叫赵公子认可了。
赵公子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沉寂。
“林少爷的心上故人，倒是好风仪。”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画得也好，神韵俱在。”
他不再看那小像，站起身。
“茶也品了，话也叙了。今日叨扰，就此别过。”
林云舟连忙起身相送：“赵公子慢走！”
赵公子走到门口，脚步微顿，侧过头，目光再次扫过墙上那幅小像，最后落在林云舟脸上。
“林少爷，”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好生收着那支簪。京城路远，或有再见之期，到时你或许用得上。”
云舟称谢。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随从，大步流星地走出茶铺。
门外，两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早已备好。
赵公子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潇洒。
马蹄声“哒哒”响起，很快消失在街角。
林云舟站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街口，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冰凉的金簪。
簪尖硌得掌心生疼。
钱有余凑过来，抹了把汗：“少爷…这位赵公子…什么来头？那气派，吓死人了！”
林云舟没说话。
他缓缓转身，走回铺子的掌事房。
目光落在墙上那幅小像上。
画中的赵清璃，依旧清冷如月，眸光平静。
他低声喃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簪头上那朵冰冷的金花。
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他猛地抬头，看向画中那双清冷的眸子。
“清璃…”
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我们还会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