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眼。
她站在高高的丹墀上,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心口那里,空荡荡的,又沉甸甸的。
她终究……还是说了。
为了那个带着江南阳光的男人,她赌上了所有。
现实的冰冷与残酷摆在她的面前。
求圣上撤旨退婚之路走不通。
认命?赵清璃心底一片冰凉。
那封来自“苏怀玉”的信,此刻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回到府中。
她唤来青黛,低声吩咐。
“想办法,让九爷递个话给孙九思。明日巳时三刻,我在城南繁台等他。务必……请他单独前来。”
青黛看着自家郡主眼中那抹决绝的光,心头一颤,不敢多问,连忙应下。
次日,巳时三刻,城南繁台。
繁台是整个汴梁除了艮岳之外看春色最好的高台。
此处地势略高,可远眺汴河风光。
正值春日,草木葱茏,野花点缀其间,倒是个清静说话的好地方。
只是这清静,装不下她的愁思。
赵清璃站在台边,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汴河水,素白的衣裙被微风轻轻拂动。
身旁的石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和一张薄薄的写满了小字的纸。
她身后不远处,青黛守着,确保无人靠近。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有力。
赵清璃没有回头。
孙九思来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目光也投向远方。
他今日穿着常服,少了些官场上的肃穆,多了几分读书人的清朗。
等她开口,格外沉静。
“九思哥哥。”
赵清璃终于开口,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没有看他,依旧望着前方。
“今日请你来,是想说几句心里话。这些话,憋在心里许久,若不说出来,我怕……日后再无立场说。”
孙九思侧过头,看着她清冷的侧颜:“你说。”
“婚期在即,圣命难违,皇后娘娘态度坚决,你我都清楚,这桩婚事……已无法更改。”
赵清璃顿了顿,指尖微微蜷缩,“我知道,这门亲事,于你,于孙家,亦是圣恩浩荡,亦是……责任所在。”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孙九思那双深邃的眼眸,那里有她熟悉的温和与包容,此刻却让她心头刺痛。
“九思哥哥,你待我极好。从小到大,你护着我,帮着我,这份情谊,清璃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努力维持着清晰,“但是……但是,我心里装着的人,不是你。”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我知道。我不在乎。”
孙九思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但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仿佛早已预料。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对于他的平静,她也没想到。
她看着孙九思依旧平静的面容,心中涌起巨大的愧疚,但话已出口,便再无退路。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反而显得我矫情、自私,甚至……不知好歹。可我若不说,便是对你更大的欺骗和不公。九思哥哥,你是个正人君子,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妻子。而我……惭愧不已。”
她再次停顿,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力量:“所以,今日约你至此,是想……是想与君允婚三章。”
孙九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允婚三章?”
“第一章,”赵清璃一字一句道,“你我成婚,只为全圣命,安两家之心。对外,我们是夫妻;对内,无夫妻之实。你……不能勉强我。”
“第二章,”她继续道,“待时机成熟,尘埃落定,你或我,若寻得真正可托付之人,或有了不得不分开的理由,我们便……和离。你写下放妻书,我们各自安好。”
“第三章,”她抬起眼,目光带着恳求,“在维持表面夫妻关系期间,我们……彼此自由。你有你的抱负、你的生活,我亦有我的……行事。互不干涉,互不约束。只求演好这出戏,莫让外人看了笑话,莫让长辈忧心。”
繁台之上,春风拂过,带来远处汴河上船只的号子声,却吹不散凝重的沉默。
孙九思的目光落在赵清璃脸上,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受伤?
这三章确实让孙九思难堪。
无夫妻之实,各自不相羁绊。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长久地沉默着,仿佛在消化她这惊世骇俗的提议,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赵清璃的心悬在半空。
她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近乎无耻,是将所有的压力和难堪都推给了眼前这个一直对她很好的男人。
她等待着,等待着他的怒火,或是冰冷的拒绝。
他再次望向波光粼粼的汴河,声音低沉下去:“你的心思,我并非全然不知。从临安到汴梁,你看他的眼神……终究是不同的。”
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只是,我总想着,时日还长,人心可变。我待你真心,或许终有一日……”
他没有再说下去。
赵清璃心头涌起巨大的酸涩和愧疚,几乎要将她淹没:“九思哥哥,我……”
“不必说了。”
孙九思摆摆手,重新看向她,眼神已恢复了惯常的清明与克制,甚至带上了一丝决断,“你的‘允婚三章’,我应了。”
赵清璃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无夫妻之实,可。”孙九思的声音清晰而冷静。
“待时机成熟,合离,亦可。彼此自由,互不干涉……只要不损及孙家声誉,不触犯国法家规,我亦允你。”
他看着赵清璃眼中瞬间亮起的光彩,那光彩刺痛了他,但他依旧维持着语气的平稳。
“但清璃,你需记住三点。”
“其一,既是演戏,便要演得滴水不漏。人前,你是我孙九思明媒正娶的妻子,该有的体面、责任,一样不能少。人后……我自会尊重你的意愿。”
“其二,”他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时机成熟’由我来定。何时和离,如何和离,需得我同意。在此之前,你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做出任何有损你我名分之事!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其三,”他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若他胆敢因此生事,或做出任何逾越之举,牵连孙家,我必倾尽全力,让他万劫不复!你,也护不住他。”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狠狠砸在赵清璃心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状元郎,是那个在御书房为她父王据理力争的孙九思。
但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掌控力,让她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不仅仅是对她好的“九思哥哥”,更是孙家的顶梁柱,是朝堂上令人侧目的新贵。
他答应了她的条件,却也划下了清晰的红线,将主动权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
赵清璃心头百味杂陈,有绝处逢生的庆幸,有对未来的茫然,更有对孙九思这份“成全”背后所蕴含的代价与力量的深深忌惮。
他低头在旁边石桌上,取笔在允婚三章的薄纸上签下“孙九思”三字。
她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极郑重的礼:“谢九思哥哥成全。此三章,清璃铭记于心,定当……谨守。”
孙九思看着她低垂的颈项,眼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
他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却带着疏离:“如此便好。婚期在即,你好生准备吧。我当待你如从前。”
“一句待你如从前”藏着他的深深无奈,和她的无尽亏欠。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沿着来时的石阶,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下繁台。
春日暖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绝的意味。
春风依旧和煦,吹动赵清璃的裙摆。
她得到了想要的“自由”,却也亲手为自己和那个人,套上了一副更沉重、更危险的枷锁。
前路茫茫,这汴京的春日,终究是……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