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灵枢堂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还凝着水珠。
最前排的绣鞋动了动,那是镇北侯府二姑娘的缠枝莲纹,金线被磨得起了毛边——她昨夜该是跪了整夜。
纱帘下传来抽噎:“苏掌令,我前日晨起照镜,眼角的皮……皮跟着梳子撕下来半寸。”
“我这双手。”有人掀开袖口,腕间红痕像蚯蚓爬过,“用了三年玉颜膏,现在碰不得任何香粉,连桂花露都能起水疱。”
苏锦言扶着门框,目光扫过满地狼藉。
撕碎的玉颜坊年卡边缘还沾着金粉,空药瓶上的“驻颜圣品”四字被刮得斑驳,最中间那只烧焦的妆匣,匣盖内侧还粘着半块熔掉的胭脂——分明是昨夜才烧的。
“小竹。”她唤了一声。
青衫小徒捧着三只粗陶碗跑来,碗里的清水晃出涟漪。
苏锦言接过来,第一碗递向镇北侯二姑娘:“喝了它。”
纱帘下的睫毛剧烈颤动:“这是……”
“今日起,你们脸上擦的,唇上点的,发间熏的,都得是自己能说清成分的东西。”苏锦言指腹敲了敲碗沿,“这水是灵枢堂后井的无根水,喝下去,从此不碰任何外来脂粉——包括宫中赏赐的‘御制’。”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户部侍郎三小姐的纱巾滑下一角,露出左脸指甲盖大的溃烂:“可太后娘娘上月还赏了我两盒‘凝露霜’……”
“那霜里掺了曼陀罗花汁。”苏锦言声音冷得像刀,“前两日太医院张院判的孙女,就是用了同款,半夜发癔症撞了柱子。”
寂静像块大石头砸进人群。
有人开始发抖,有人攥紧了撕碎的年卡,还有人悄悄把藏在袖中的宫赏匣子往身后挪。
“我喝。”
林夫人从最后一排挤上来。
她往日总爱描的丹凤眼眼下挂着青黑,鬓边的珍珠簪子换成了素银的。
接过碗时,粗陶边沿刮得她指尖发红,可她仰头饮尽时,喉结动得比任何闺阁小姐都利落。
“我这张脸,年轻时靠脂粉争宠,后来靠脂粉固宠。”她抹了抹嘴角的水渍,“前日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说,他媳妇嫌我涂得太香,连孙子都不肯让我抱。”她突然笑了,笑出眼泪,“现在才明白,苏掌令说得对——美要是成了枷,脱了倒痛快。”
苏锦言盯着她泛白的唇,突然伸手按住她手腕。
脉门处跳得像打鼓,是长期服用含铅粉黛的虚浮之象。
“三日后辰时来,我给你开调理方。”她收回手,目光扫过人群,“要活的站左边,要继续做笼中雀的——”她指了指还攥着宫赏匣子的姑娘,“现在就走,灵枢堂不救心不甘的。”
左边的人越聚越多,纱帘在晨风中掀起一角,露出或溃烂或红肿的脸。
苏锦言望着她们,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跪在祠堂时,嫡姐苏明珠也是这样,用孔雀翎扫过她的脸:“庶女也配要脸?”
“小竹,记名字。”她转身进堂,玄色裙角扫过青石板,“从今日起,灵枢堂的‘还颜册’,只记肯为自己活的人。”
正午的阳光爬上廊柱时,萧无衍的玄色披风卷着风撞进来。
他手里攥着半张密报,字迹被酒渍晕开:“礼部压了玉颜坊的查抄卷宗,说‘惠民医署越权’。”
苏锦言正在擦拭母亲的银牌,“宁断不传”四个字在她掌心硌出红印。
昨夜鼎娘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当年皇后要你娘修《宫妃养颜录》,她说‘医道该治人,不该治媚’,结果……”
结果母亲的医署被烧,医经被抢,最后她抱着染血的银牌死在乱葬岗。
“我明白了。”她突然把银牌按在桌上,“他们不是护玉颜坊,是怕这些贵女醒过来——醒了就会问,宫里的脂粉是不是也有毒?太后的‘凝露霜’,贵妃的‘醉春香’,是不是也沾着药奴的血?”
萧无衍的指节抵在案上,骨节泛白:“需要我做什么?”
“不用你动手。”苏锦言翻出一本脉案,“我要她们自己撕开这张网。”
当夜,灵枢堂后堂的烛火一直亮着。
林夫人的团扇压着半张宫舆图,崔小姐的绣绷上还粘着丝线,三人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片。
“林夫人明日以探病为由见太后。”苏锦言推过一个青瓷瓶,“这是清神引,你说你半边脸麻了,趁机分两粒给常和你说话的诰命。”
“崔小姐的绣坊。”她又指向一堆绣样,“收学徒时专挑被退婚、休弃的——她们最知道,没了‘贤良淑德’的皮,日子该怎么过。每匹绣布缝个药包,安魂散,能缓她们的焦虑。”
林夫人捏着瓷瓶,突然笑出声:“当年我在宴会上拿茶泼你,说‘庶女也配谈医道’。现在想想……”她抹了把脸,“苏掌令,我替那些年的眼睛瞎,给你磕个头。”
崔小姐的绣针在烛火下闪了闪:“我表姐上个月被休,就因为她脸上长了斑。等绣坊的药包传出去……”她低头抚过绣样上的并蒂莲,“她们会知道,能绣出花的手,比脸金贵。”
三日后,宫里头一桩事就炸了。
林夫人跪在慈宁宫门槛外,半边脸歪得像被揉皱的绢帕:“太后娘娘,媳妇这张脸是废了,可比起张夫人的女儿——”她压低声音,“昨夜发了癔症,把自己的脸抓得血肉模糊,嘴里还喊‘胭脂虫爬进眼睛了’。”
太后的翡翠念珠“啪”地断了,珠子滚了满地。
同日,崔小姐的绣坊里,新收的绣娘小桃红着眼眶:“崔东家,我给阁老夫人缝寿衣时,在她枕芯里翻出这东西。”她摊开手,是团焦黑的香灰,“我闻着像……像从前玉颜坊熬毒香的味。”
苏锦言捏着香灰凑到鼻端,冷笑:“媚骨散的熏蒸版,让将死之人脸上带笑——好让子孙说‘老太太走得安详’。”她把香灰包进纸里,“送去大理寺,就说灵枢堂验的。”
月上柳梢时,小竹带着三个弟子摸进城西废胭脂窑。
红袖留下的地图在她手里被汗浸得发软,她们蹲在井边,用铁铲一下下敲着青石板。
“师姐,下边有东西!”小徒弟阿梨的铲子碰到了木板。
掀开腐木的瞬间,霉味混着药味冲上来。
整口井码满了成册的账本,最上面那本封皮写着“永熙十五年贵女用剂”,第一页就是苏明珠的名字——前世她正是靠这些毒方,把苏锦言的脸毁成了鬼。
“快走!”小竹突然拽起阿梨。
远处传来马蹄声,火把的光像毒蛇游过来,镇国公府的亲兵举着刀喊:“抓贼!”
阿梨的账本掉在地上,小竹扑过去捡,刀尖已经抵上她后颈。
“叮——”
银镖破空而来,精准钉灭最近的灯笼。
萧无衍立在屋顶,玄色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本王奉旨巡查禁地,尔等擅闯军管区,该当何罪?”他的目光扫过小竹怀里的账本,微微颔首。
亲兵们面面相觑,为首的刚要说话,萧无衍已跃下屋檐,玄色长靴碾过满地碎光:“还不快滚?”
灵枢堂内,苏锦言将最后一陶罐“解肌通络散”封好。
罐身的小字是她亲手刻的:“还命于人,自此始。”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小竹的声音:“师姐!我们拿到了——”
苏锦言放下刻刀,月光透过窗纸落在她脸上。
她望着案头叠成山的账本,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阿言,医道不是救人的手段,是醒人的药。”
今夜,这药该熬得更浓些了。
毒册送抵灵枢堂的那个夜,苏锦言在案前坐了整整一宿。
烛泪堆成小丘,她翻到最后一页时,指尖突然顿住——那上面,赫然写着“苏锦言,庶女,毁容用剂:鹤顶红掺桃花粉”。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她合上账本,目光投向东方泛起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