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糊着米浆的窗纸,在《东宫诊录》的封皮上投下一片暖黄。
苏锦言的拇指刚要抚过火漆印,突然顿住——那枚她亲手盖下的麒麟纹火漆,边缘竟有细微的裂痕。
“昨日收案时明明完好。”她低声自语,指腹沿着裂痕轻轻一挑,封皮应声翻开。
前三十页工整的小楷是她昨夜所书,记录着太子脉息、银针入穴的方位,可翻到末页,她的呼吸陡然一滞。
宣纸上多了一行字,墨迹未干,与她平日笔迹分毫不差:“第六人死于子时三刻,魂未归位。”
案头铜漏的滴水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苏锦言的指尖压在字迹上,能感觉到墨迹里混着极细的金砂,在晨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她迅速翻回目录页核对,火漆确实是她亲手盖的,连封皮内侧那道她刻意留下的指甲痕都还在。
“小竹。”她唤了一声,声音比预想中更冷。
正在药柜前理当归的小竹立刻转身,药筛“当啷”掉在地上。
少女小跑过来时,发辫上的银铃叮铃作响,可等看清那行字,银铃突然哑了——她的瞳孔缩成针尖,指尖刚要触碰纸面,又触电般缩回。
“用你的术法。”苏锦言按住她的手腕,“我要知道这是谁写的。”
小竹的喉结动了动。
她是灵枢堂最年轻的感知型学童,能通过触碰物品读取残留的意识碎片,只是这术法反噬极重,上月才因强行破解郡主的定情信物吐了半盏血。
此刻少女的指尖轻轻贴上墨迹,睫毛剧烈颤动。
苏锦言看见她耳尖瞬间泛起青紫色——这是术法启动的征兆。
可不过三息,小竹突然捂住鼻子,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珠,顺着下巴滴在《东宫诊录》上,将“归位”二字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师、师父……”小竹的声音带着哭腔,“这墨里掺了‘识尘’,是别人的念头……裹在你的笔迹里。”她踉跄后退,撞翻了案头的药杵,“像、像有人钻进你的手,替你写了这句话……”
苏锦言的后背贴上了雕花窗棂。
她望着小竹脸上的血痕,突然想起昨夜替太子施针时,掌心血印发烫的灼痛。
那时候母亲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说“真正的太子或许早已死了”——难道从那时起,就有什么东西盯上了她?
“小姐!祠堂!”
鼎娘的惊呼穿透游廊,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
苏锦言抓过案头的银针筒塞进袖中,刚跨出医案室,就见老仆妇跌跌撞撞跑来,手里攥着半块褪色的蓝布,布上是苏母的牌位。
“您快看看!”鼎娘的手抖得厉害,蓝布展开时,苏母的牌位“啪”地掉在地上。
牌位前原本零散的玉镯碎片,此刻竟拼成了半枚完整的玉环,表面浮起暗金色的回旋纹,像极了那日黑衣僧戴的青铜戒。
“方才我擦供桌,就听见‘咔啦’一声响,再看这些碎玉……”鼎娘蹲下身,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玉环,“更邪门的是,子时三刻我来添香,这纹路里竟渗出金珠子,一滴一滴落进香炉,化成药香……”她突然抓住苏锦言的手腕,“您娘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过,‘若见金泪降,便是门户将开’!”
苏锦言的指尖触到玉环,温度竟比冬日的井水还凉。
她望着那回旋纹,突然想起昨夜从太子体内窜出的黑雾,想起老孙头说的“第七人真的回来了”——难道母亲当年留下的遗物,竟与这些怪事有关?
“当——”
午时钟声撞碎了晨雾。
苏锦言刚要开口,院外突然传来鸦群惊飞的聒噪。
她掀开窗纸向外望,就见济世庐的青石台阶上,盘坐着个穿粗麻僧衣的身影。
黑衣僧的青铜戒被他放在脚边,戒面的回旋纹与玉环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更诡异的是,他周围三尺内没有半片落叶,连最贪食的麻雀都绕着飞。
“小姐,那和尚……”鼎娘的声音发颤。
苏锦言将玉环塞进袖中,理了理衣襟。
她走出门时,黑衣僧恰好睁开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苏姑娘,你说要斩断宿命,可曾想过——”他的声音低沉如钟,“也许你才是被选来延续宿命的人?”
她的脚步顿在台阶中央。
前世她被嫡姐推下悬崖时,也听过类似的话;重生后她以为能掌控命运,可血印符、玉环、黑雾……所有线索都在将她往某个漩涡里推。
“你到底是谁?”她反问,指尖悄悄扣住袖中银针。
黑衣僧没有回答,只是摘下青铜戒轻轻一推。
戒指擦过她的绣鞋,在青石板上划出一道浅痕——那痕迹的形状,与她掌心血印符分毫不差。
“第七人执印,魂灯重燃。”他合十闭目,“血钥若启,旧庙当坍。”
苏锦言的掌心突然发烫。
她低头望去,血印符的纹路正在皮肤下蠕动,像有活物在血管里游走。
等她再抬头,黑衣僧已不见踪影,只余青铜戒在石阶上泛着冷光。
暮色漫上飞檐时,沈侧妃的火把照亮了济世庐的影壁。
“苏氏勾结妖僧,炼魂铸印!”她站在人群最前,披帛被火光照得通红,“前日里白美人发疯,昨日太子中邪,都是这妖女搞的鬼!烧了这邪庐,还咱们清净!”
人群里有人扔来烂菜叶,砸在苏锦言脚边。
小竹吓得躲在她身后,鼎娘攥着扫帚要冲出去,被她悄悄拉住。
“小竹,取义诊簿册。”苏锦言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刺进噪杂的人群,“把从春分到今日,给三百户百姓开的药方,都拿出来。”
当小竹抱着一摞泛黄的簿册跑出来时,沈侧妃的冷笑僵在脸上。
苏锦言接过簿册,一页页投进火盆。
火焰舔过纸页,她掌心的血印突然灼痛,喉咙里滚出一串晦涩的咒语——那是母亲教她的“照魂诀”。
下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火盆里的灰烬没有飘散,反而在空中凝成数百个金色光点,组成一幅巨大的人体经络图。
每条经络旁都浮着一行小字:“张屠户,三月初九,脘腹胀满,茯苓白术汤三剂愈”“李二嫂,四月初七,胎气不稳,杜仲续断丸七粒安”……
“这些是……”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
“是我给你们开的药方。”苏锦言向前一步,火光映得她眼尾泛红,“每味药治什么病,每剂药救哪条命,都在上面。”她望着沈侧妃煞白的脸,突然笑了,“你们信谣言,我信这些人命——就像当年我妈说的那样。”
话音未落,全场死寂。
“小姐……”鼎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您刚才……叫的是‘我妈’?”
苏锦言如遭雷击。
前世今生,她从未用这么亲昵的称呼,对生母永远是“母亲”“娘亲”。
她猛地低头,看见掌心血印的边缘裂开一道细缝,像被刀割开的伤口。
“每次用这符,消失的不只是寿元……”她的喉咙发紧,“还有我的记忆……”
夜风卷起灰烬,模糊了经络图。
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从云端落下的雪:“第七人已忘前事,天藏……即将自启。”
苏锦言猛地抬头,却只看见月光下空荡荡的石阶。
火盆里的余烬还在噼啪作响,百姓们仍呆立原地,有人悄悄捡起地上的药渣,塞进了怀里。
她的指尖轻轻颤抖,袖中的玉环突然发烫,与掌心血印的裂痕产生共鸣。
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翻涌,像是被潮水冲开的沙堡——她好像,记不起母亲最后一次抱她时,穿的是月白衫子还是青布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