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的天还未亮透,冷雾如纱般裹着庭院,廊下灯笼摇曳,映出几道匆匆人影。
“抬去柴房。”苏婉柔端坐堂上,指尖轻叩红木扶手,声音温柔得近乎怜悯,“妹妹病重,不宜久居正院,免得冲撞了祖宗牌位。再说了,这疫气最是凶险,谁沾上谁倒霉——可不能连累了府里其他人。”
几个粗使婆子应声而动,抬着竹榻上的苏锦言便往外走。
她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唇无血色,呼吸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
太医昨日的话犹在耳边:“脉象沉绝,热毒攻心,恐难熬过七日……”
小蝉跌跪在地,哭求:“大小姐!姑娘才烧了三日,怎就能断定……”
“闭嘴!”苏婉柔一拍桌案,眼中笑意却更深了几分,“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不过是个丫头,也敢质疑府规?来人,把她关进洗衣房,没我的命令不准放出来!”
夜风穿廊,柴房门吱呀作响。
苏锦言躺在稻草堆上,身下冰冷刺骨,头顶茅草漏风,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破瓦盆里,一声、一声,像倒计时的钟鼓。
但她没睁开眼。
她在等。
药效正稳稳压着她的五感——假死散,乃她从母亲残卷中推演而出的奇方,以雷公藤配伍寒水石、乌头霜,压制气血运行,模拟濒死之状,连太医都难辨真伪。
七日内,她将如同死人一般,心跳如游丝,体温似冰,唯有神志清明如镜。
她不是真病。
她是饵。
真正的猎物,还在府中游走。
三更天,窗外有窸窣声。
林氏来了。
她披着素白寝衣,发髻凌乱,眼神涣散,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灯笼。
身后跟着两个战战兢兢的侍女,谁也不敢多言一句。
“真的……死了?”林氏喃喃自语,靠近床边,伸手探了探苏锦言的鼻息,猛地缩回手,像是被蛇咬了一口。
“没气了?还是没气了?”她声音颤抖,额头渗出冷汗,“不可能……我才下了静神散,她怎么会这么快就……”
话未说完,忽听得角落传来“叮”一声轻响。
一只瓷瓶滚落在地,沾了泥水。
林氏目光一凝,弯腰拾起——瓶身刻着细字:安神散·苏记配方。
她手指剧烈一抖。
“这不是……我让人熬的药吗?怎会在这里?!”
她旋即翻开药瓶,倒出一粒送入口中,舌尖刚触,瞳孔骤缩!
“雷公藤……微量雷公藤?!”
她踉跄后退,撞翻灯架,火光扑闪,映出她脸上扭曲的惊惧。
“谁给她的?谁让她用这种药?!”她嘶吼着抓住侍女衣领,“是不是你们通风报信?是不是苏家还有人知道当年的事?!”
那侍女吓得瘫软在地:“奴婢不知……是小蝉姑娘送来药匣,瓶盖松了……掉出来的……”
“小蝉?”林氏喘息急促,眼神逐渐失焦,“不……不对……这不是巧合……她是故意的……她根本没病!她在诈我!”
她猛地转身冲向门外,尖声下令:“烧!把所有东西都给我烧了!书房、药房、密阁……凡是和‘养心丸’有关的,一字不留!快!快啊!”
火光在苏府西角燃起,浓烟滚滚,直冲夜空。
而柴房内,苏锦言依旧闭着眼,嘴角却极轻微地向上扬了半寸。
成了。
她早知林氏近来精神恍惚,夜夜焚香忏悔,口中念叨“陛下让我换的药”,分明是当年奉皇命调换御用药材的知情之人。
而那“养心丸”中暗藏乌头剧毒,正是后来导致先皇后慢性暴毙的元凶之一——如今疫区避瘟散毒性同源,不过是旧毒翻新罢了。
她留下这瓶药,就是要让林氏自己吓破胆。
这一把火,烧的是证据,也是心防。
只要她开始毁迹,便是乱了阵脚;只要她慌了,就会露出更多破绽。
至于萧无衍……
想到那个男人昨日在万人之前揭开封印般的宣言,她眸底掠过一丝幽光。
他步步为营,以为自己在布棋。
可他又怎知,她早已借他的势,点燃了这场燎原之火?
四更将尽,风雨渐歇。
小蝉悄悄推开柴房门,捧着一碗温水进来,见苏锦言仍无动静,眼圈一红,低声道:“姑娘……你还撑得住吗?要不……我去找赵掌柜想想办法?”
苏锦言没有睁眼,只用几乎不可闻的气音说了一句:“别动。鱼还没上钩。”
小蝉一怔,随即用力点头。
屋外,晨光微露,乌云裂开一线。
而就在府门外,马蹄声由远及近,铁甲铿锵,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一队玄甲卫列阵而立,为首之人玄袍玉带,眉如刀裁,眸若寒星。
萧无衍站在苏府门前,抬手摘下斗篷,露出一张冷峻如霜的脸。
“本使奉旨查疫溯源。”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整个府邸的喧嚣,“听闻府中有一染疫庶女,已昏迷三日——我要亲自查验。”
门房颤抖着通报进去。
没人知道,这位使者为何偏偏点名要看一个将死的庶女。
也没人知道,柴房之中,那个“濒死”的女子,在听到脚步声逼近的那一瞬,指尖悄然收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七日假死,才刚刚过去一半。
好戏,才刚开始。第14章 你说我装病?那我真病给你看(续)
第四日清晨,霜气未散,苏府上下仍沉浸在昨夜西角大火的余悸中。
仆役们低声议论,说主母疯魔了,半夜提灯奔走,烧书焚册,嘴里念着“她回来了”“药不能留”。
而此刻,府门前却传来沉重的马蹄声,如战鼓擂心。
玄甲卫列阵而入,铁靴踏地,震得庭院落叶翻飞。
萧无衍来了。
他一袭玄袍,外罩墨色大氅,眉目冷峻如刀削山岩,目光扫过府中众人,不带一丝温度。
身后跟着两位太医院首席太医,皆面色凝重,手持银针药匣。
“疫病源头未明,”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入木,“本使奉旨彻查,凡接触疫者之人,皆需隔离七日。苏府既为疫源重地,不得私匿病患、销毁证物,违者——以谋逆论处。”
话音落下,无人敢应。
林氏披着狐裘匆匆赶来,强作镇定:“使君明鉴,府中确有一庶女染疫,已移至柴房,太医三日会诊皆断为不治……恐不宜近观,以免……”
“本使不怕死。”萧无衍打断她,唇角微扬,却无半分笑意,“倒是有些人,怕得要命。”
林氏脸色骤变,指尖发颤。
他不再多言,径直朝柴房走去。
风穿破窗,稻草窸窣作响。
当萧无衍掀开那层破旧布帘,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近乎死尸的女子——苏锦言。
她仰卧在草堆上,双目紧闭,唇色泛紫,呼吸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脸颊凹陷,脖颈青筋隐现,像是被热毒啃噬殆尽的生命残骸。
连随行太医都暗自摇头,低语道:“脉绝气散,魂已离体,撑不过今夜。”
萧无衍俯身,伸手探她腕脉。
指尖触及那一寸冰凉肌肤的刹那,他眸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不对。
这脉象虽沉如死水,但寸关尺三部隐隐有回旋之势,似被外力强行压制,而非自然衰竭。
更奇怪的是,她皮肤之下竟无尸斑蔓延,体温虽低,却不僵硬——这不是将死之人,而是……人为控息。
他正欲收回手,却忽然顿住。
床沿边,那根枯瘦的手指,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极其缓慢地划过木纹,在腐朽的床板上留下一道极细的刻痕。
一个字——陶。
萧无衍瞳孔微缩。
那笔画歪斜却有力,转折处带着独特的顿挫,与西山药园废墟中那块残碑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三年前,他在西山剿灭叛军时,曾在一处隐秘药园发现大量剧毒药材与半本残经,碑上刻着“陶”字,署名为“守药人陶伯”。
当时无人知晓其意,只当是荒园遗痕。
可如今,这个字,竟从一个“濒死”的庶女指尖重现!
他猛地抬眼,深深看了她一眼。
随即转身,声音冷厉:“此女尚未断气,仍有救治之机。即刻抬往偏院静室,由本使亲自监管,任何人不得擅入,违令者——斩。”
众人震惊,林氏张口欲言,却被他一个眼神逼退。
苏锦言被抬走时,依旧双目紧闭,仿佛灵魂已离。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在那一瞬,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看见了。
她赌对了。
萧无衍不是寻常权贵,他是战王,是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刀,更是唯一能撼动皇权黑幕的人。
她留下那个“陶”字,便是将自己化作一枚棋子,投入他布下的大局。
而他接住了。
夜深人静,偏院烛火摇曳。
萧无衍独坐榻前,指尖摩挲着银针匣,目光却始终落在床上那具“死寂”的身躯上。
忽然,她唇瓣微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
“……娘说……陶伯埋了药篓……雪化时……莫让旁人先寻……”
声音断续,如梦中低喃。
萧无衍霍然起身,眸光如电。
他快步走到她随身包袱前,翻找片刻,手指忽在夹层处顿住。
一层薄布被撕开,露出半页泛黄纸片。
纸面斑驳,墨迹残缺,却仍可辨出几行字:
“……林氏奉密旨换药,谓可控老夫人神志,实则毒入心脉……吾受胁迫,未能阻之……后若事发,此证可呈于有道之人……愧对医道,愧对苍生……周济元 绝笔”
周济元?!
萧无衍瞳孔骤缩。
那是先帝御前太医,三年前暴毙于家中,死因成谜。
而这份悔书残页,竟直指当年御药调换之案,更牵出林氏之名!
他猛然攥紧纸页,指节发白。
原来如此。
苏锦言不是偶然中毒,她是被卷入了一场跨越数年的宫廷阴谋。
她的母亲,极可能正是当年知晓真相的药官遗属。
而她如今装死,不是求生,是在引蛇出洞。
他盯着她苍白的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天未亮,萧无衍悄然离府。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两名亲卫,直奔皇城暗道。
玄袍隐入晨雾,如同出鞘的利刃,刺向深宫最黑暗的角落。
而柴房内,苏锦言缓缓睁开眼。
晨光自屋顶破洞洒下,一缕微光落在她眼角,像泪痕,又像笑痕。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四肢百骸如针扎般苏醒——假死散药效将尽,再撑三日,便需解药,否则真会经脉尽断。
但她不在乎。
她要的,已经到手了。
那份残页,是她母亲临终前缝入她衣襟的唯一信物,她藏了十年,等了十年,只为今日。
萧无衍带走了它。
意味着,风暴已起。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唇角缓缓扬起,声音轻如耳语,却带着淬毒的寒意:
“姐姐,你说我装病?”
“现在,轮到你们——”
“真病了。”
远处,苏府祠堂方向,一缕青烟悄然升起。
林氏跪在蒲团上,手中紧攥着一包未燃尽的药渣,眼神涣散,口中喃喃:“……陶伯……你别来找我……药不是我换的……是陛下……是陛下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