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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封大典前夜的风裹着药香钻进济世庐的窗棂,苏锦言指尖还留着凤冠东珠的凉意。

九重凤冠静静躺在红绸木匣里,十二串垂旒在烛火下晃出碎金般的光,最中央那颗东珠上,“医”字的刻痕被她摸得发烫——萧无衍总说要给她全天下最贵重的东西,可此刻她望着匣中物,喉间竟泛起苦意。

“主母?”

红裙女子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她今日卸了脂粉,素面下一道旧疤从眉骨斜贯至下颌,那是三年前为护难产的农妇,被恶仆用茶盏砸的。

苏锦言记得初见时,这女子缩在柴房角落,怀里紧抱着个襁褓,说“我能熬药,求您别赶我走”。

“进来。”苏锦言转身,指尖掠过案头未干的靛蓝布样。

断渊草的绣样在烛光里泛着幽光,那是她母亲医经里记载的,长在悬崖断壁间,根系能攀住石缝往上长的野草。

红裙女子跪下来时,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您召我,可是要......”

“你说,女人最想要什么?”苏锦言打断她。

对方猛地抬头,眼里的光晃得烛火都颤了颤。

她喉结动了动,声音像被揉碎的棉絮:“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锈味——苏锦言知道,这女子的丈夫曾把她的医书扔进灶膛,说“女人的手该握锅铲”;她的公婆把她刚配好的安胎药泼在地上,骂“贱蹄子学什么悬壶”。

“好。”苏锦言摸出块靛蓝布料塞到她手里,“去把小蝉叫来。”

子时三刻,济世庐后堂的灯一盏盏亮起来。

小蝉抱着半人高的绣筐撞开木门时,发辫上还沾着线头:“主母要三万条头巾?

可染坊早关了——“

“用我房里的蓝草汁。”苏锦言掀开妆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个青瓷瓶,“去年在南山种的蓝草,泡了七遍的汁子,染出来的布日晒不褪。”她指腹蹭过瓶身,想起前世自己被嫡姐推下荷花池时,怀里还护着半株蓝草苗——那时她想的是,这草能染出最好的药引标记。

小蝉的手突然顿住。

她盯着苏锦言腕间的双色鼎纹,那纹路今夜格外清晰,像活物般顺着血管爬向指尖。“主母......这是?”

“去取针。”苏锦言没接话,“把断渊草的绣样刺在头巾右角,下面绣‘持此巾者,可入医堂习术,不受夫家阻’。”她抓起案头狼毫,在布样上重重画了道,“字要粗,要让不识字的妇人也能摸出形状。”

天刚擦亮时,第一批五千条蓝头巾被装进青布挑筐。

苏锦言站在门阶上,看小桃妹踮着脚往筐里塞干桂花:“给北巷的阿婆们,她们熬药时喜欢放这个。”瘸腿的孙药婆柱着拐杖挤过来,往每个筐里塞了把银针:“我磨了三夜,针尾刻了‘济世’二字。”

“主母!”送头巾的队伍刚出巷口,就听街角传来尖笑。

穿金丝蹙蝶裙的崔家大娘子摇着团扇靠在朱门前,“庶女教人做医,莫非要满城都是‘药婆’?”她身边的丫鬟捧着茶盏掩嘴笑,茶沫子溅在青石板上,像团恶心的脓。

苏锦言脚步未停,只侧头对红裙女子道:“记下来,崔家药铺这个月的药材配额减三成。”

北巷医塾的破门板“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屋里的霉味混着草席味扑面而来。

百来个女子挤在土坯房里,有裹着破棉袄的寡妇,有眼角带青的弃女,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脖颈上留着明显的掐痕——那是被夫家赶出来的童养媳。

“都坐。”苏锦言摘下发簪,乌发“唰”地垂落至腰。

她手指翻飞盘起青丝,将蓝头巾系在鬓边。

靛蓝布贴着皮肤的凉意让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手,也是这样凉,却握着她的手腕说:“阿言,要让天下苦药变甜。”

“从前,她们说我是贱婢。”她席地而坐,望着台下发亮的眼睛,“如今,我说我是医者。”

寂静像块被揉皱的布,突然被扯平了。

不知谁先抽了下鼻子,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呜咽。

红裙女子“扑通”跪下,额头抵着青石板:“从今往后,我们不靠男人赐名,靠双手救命!”

满屋子女子跟着跪下来,蓝头巾在晨光里晃动,像片翻涌的靛蓝海。

苏锦言喉头一热,摸出怀里的银针包:“第一课,认药。”她摊开三株草,“这是紫苏,治风寒;这是马齿苋,止血;这是蒲公英,消痈肿。”

小桃妹举着马齿苋站起来,脸上的酒窝比阳光还亮:“我奶从前用这个敷过我摔破的膝盖!”

烧伤的少女攥着蒲公英,疤痕扭曲的脸笑出了褶子:“我救那三十个孩子时,用的就是这个!”

小蝉的笔在竹简上“沙沙”划动,墨迹浸透竹青:“愿力新增二百一十七点。”

日头升到三竿时,赵德昭的礼单“啪”地拍在讲台上。

老尚书的胡须抖得像风中的枯草,铜尺砸在紫苏叶上,压出道深绿的痕:“妇人干政,败坏纲常!”他伸手要抓蓝头巾,指甲缝里还沾着昨日祭祖的香灰。

苏锦言起身拦住,袖中银针在腕间轻响。“赵大人可知,当年太后装疯三十年,是谁端汤喂药?”她指尖点向窗外,“三年前瘟疫横行,是谁背伤者上山?”又指向烧伤少女,“是你口中这些‘药婆’。”她逼近半步,眼尾的红痣像团小火,“她因试药毁容,却救了三十个孩子——你说她该不该学医?”

老尚书的铜尺“当啷”落地。

他望着少女脸上的疤痕,又看看台下攥着药草的女子,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护愿阵”的玄甲在门外闪了闪。

秦九抱着长戟立在槐树下,甲叶擦过树皮的声响像在说:再动一下试试。

三日后的济世庐前,五千条蓝头巾在风里猎猎作响。

结业的“巾医”们排着队,每人手里攥着根济世针。

苏锦言站在台阶上,声音像敲在青铜鼎上:“即日起,凡巾医所开方,与太医院同效;凡阻挠行医者,以妨碍公务论处!”

话音未落,城南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八百家药铺同时挂出“巾医坐堂”的匾额,红漆未干的木牌在风里摇晃,倒比那些金漆招牌更亮堂。

青衣说书人摇着折扇穿过人群,调子抑扬顿挫:“昔日凤冠压千金,今朝蓝巾照人心——”

连宫墙里都飘出靛蓝影子。

有小宫女路过御花园时,彩绦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系着的蓝布条,被掌事嬷嬷揪住耳朵骂“没规矩”,她却梗着脖子笑:“嬷嬷,这是巾医的头巾,能救命呢。”

册封大典当日,太和殿外的铜鹤香炉飘着龙涎香。

百官屏息等着凤冠霞帔的皇后,却见钟鼓齐鸣处,一道青衫身影缓步而来。

苏锦言头上只系着条洗得发白的蓝巾,断渊草的绣样被风掀起一角。

她站在丹陛之下,声音清越如泉:“我不需凤冠,因天下医者皆为我冠;我不坐凤椅,因苍生疾苦皆是我座。”

殿门“吱呀”打开。

萧无衍解下王冕,墨蓝医袍在阳光下泛着幽光。

他伸手牵住苏锦言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间的鼎纹:“今日起,大夏无帝后,唯有二人——一主军政,一主医政,共治山河。”

苗疆的晨雾里,郑承业坐在新盖的医塾前。

竹篱笆外,十几个女孩戴着蓝头巾跑过,笑声撞得竹铃叮当响。

他望着她们怀里的药筐,又摸摸身后母亲的墓碑,喃喃:“原来药火......真的烧到了坟外。”

而此刻的礼部值房里,赵德昭攥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

宗人府的老令公刚走,案头放着草拟的奏疏,墨迹未干:“庶女无仪......”

窗外的蓝头巾还在飘,像要把这千年的旧规矩,都染成新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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