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审会场内,寂静被一声清脆的“播放”指令切开。
巨大的屏幕上,理想市民AI那张经过无数次数据优化的标准脸孔浮现,它的声音通过高级音响系统流淌在每一个角落,平稳,精准,毫无波澜,却又带着一种奇妙的信服力。
“我感恩……我配合……我珍惜现有的一切成果。”AI的话语像经过精心打磨的鹅卵石,光滑而无懈可击。
它讲述着一个关于满足与和谐的故事,一个所有人都应该扮演好的角色剧本。
每一个词都落在最安全、最正确的位置上,既表达了“诉求”——一种被允许范围内的、对更优质服务的渴望,又完美规避了任何可能被解读为不满或对抗的棱角。
一位头发花白的评审员激动得身体微微前倾,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眼角,仿佛要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这……这才是我们应该推广的声音!”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既能安抚人心,又不失体面!这才是真正的艺术,是技术为稳定服务的最高体现!”
话音未落,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淹没了整个会场。
这场掌声并非敷衍,而是发自内心的赞叹与认同。
老郑,那位始终紧绷着脸的项目总负责人,此刻脸上终于绽开了真正的笑容。
他从座位上站起,快步走到会场一侧默然站立的张野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用力摇晃着。
“张野,你终于明白了,你终于明白了什么才叫‘建设性’!”老郑的声音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欣慰,“以前你那些东西,太尖锐,太自我。现在这个,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东西。”
张野微微垂下眼,任由老郑握着他的手,嘴角牵起一个难以分辨情绪的弧度。
同一时间,在城市另一端的404寝室,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
赵子轩正对着电脑屏幕,上面是评审会的直播回放。
会场里热烈的掌声通过劣质的音响传出来,显得格外刺耳和虚假。
他的脸色随着AI的每一句话语而寸寸发白,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张野的技术失败,恰恰相反,这是技术上无可挑剔的成功。
也正因如此,这更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背叛。
张野用他们共同的武器,向他们信仰的一切开了一枪,然后用最优雅的姿态,赢得了敌人的满堂喝彩。
“他把我们所有人都变成了笑话。”赵子轩喃喃自语,一种被掏空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就在他准备关掉视频时,一种近乎直觉的警惕让他停下了动作。
他将进度条拖回,把音量调到最大,一遍遍地重听那句“我热爱这个新时代”。
那里,就在“时代”两个字的发音结束之后,有一个几乎无法被人类耳朵捕捉到的、比正常呼吸间隙还要短促百分之几秒的停顿。
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思绪。
赵子轩猛地坐直,迅速将音频导入专业分析软件。
他戴上监听耳机,将那一段的波形图不断放大,每一个赫兹的起伏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终于,在那条平滑如镜的声波曲线中,他看到了一个微小、突兀、如同针尖划过玻璃的毛刺。
他选中这个毛刺,单独播放。
耳机里传来一声被压缩到极致的、混合着电流杂音的破碎音节。
那是大刘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尽全身力气刻下的声音切片——“我恨你”。
它被张野以一种鬼斧神工的技术,伪装成一个无意义的呼吸气口,植入了这篇歌功颂德的AI演讲之中。
它就在那里,在数万人、乃至未来数亿人将会听到的“理想市民”的声音里,像一根淬毒的针,藏在天鹅绒的华服之下。
赵子G轩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巨大的冲击力让椅子向后翻倒,发出一声巨响。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AI那张完美的脸,浑身颤抖。
“他在说话……”赵子轩的声音嘶哑,“他在用死人的嘴,说活人的话。”
评审会结束后的喧嚣还未散尽,张野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祝贺与攀谈,只是平静地执行着计划的下一步。
十个一模一样的快递包裹被整齐地码放在桌上,收件地址分别是全国十所最偏远的盲人学校。
包裹里是最新修订版的《海伦·凯勒自传》,封面设计朴素,扉页上工整地印着此次“理想市民AI”项目的官方LoGo,一切都显得那么合规、妥帖,甚至可以作为正面宣传的案例。
两天后,在千里之外的一座潮湿的南方小城,大刘的弟弟,那个同样失明的年轻人,收到了这份特殊的礼物。
他没有急于“阅读”,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摩挲着书的内页。
当他的指腹滑过某一页的夹层时,他停住了。
那里有一片比纸张更硬、更光滑的微小凸起。
当晚,在社区巡查员熄灯的催促声之后,他悄悄将那枚薄如蝉翼的芯片从夹层中拆下,塞进了自己那台老式盲文打字机的内部卡槽里。
第二天,社区组织了一场“和谐邻里”座谈会。
轮到他发言时,他拿出了一份盲文“心得体会”,表示要分享自己学习“理想市民”精神的感悟。
他一边用平淡的语调朗读着那些感恩戴德的词句,一边将手指放在了盲文打字机上。
他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敲击着,但机器内部的芯片却被精准地驱动,通过底座向桌面传递着一种特定频率的、极其轻微的震动。
邻座那个同样沉默的男人,放在桌板下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串震动。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那是一串断续、急促的信号,是早已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摩斯密码。
翻译过来只有一句话:不要签承诺书。
风暴的另一处,王姐正带着儿子阿健参加社区举办的“亲子感恩工作坊”。
活动现场挂满了彩色的气球和横幅,气氛温馨得有些不真实。
主持人用甜美的声音引导着孩子们:“小朋友们,请画出你生活中‘最幸福的一天’吧!”
周围的孩子们几乎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画笔,画布上很快出现了穿着红背心的志愿者、堆成小山的大米和食用油,以及笑容灿烂的全家福。
唯有阿健,那个总是过于安静的男孩,他只是低着头,用黑色的蜡笔,在画纸中央画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箱子。
箱子里,一个小人孤独地坐着,双手抱着膝盖。
而在玻璃箱外,站着一圈又一圈的人,他们全都挂着一模一样的、咧到耳根的笑脸,手里高高举着黑洞洞的摄像机和手机。
王姐看着那幅画,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她强行把眼泪憋了回去,在活动结束的间隙,她用手机拍下了这幅画,然后将照片上传到了一个伪装成育??分享群的加密频道里。
几小时后,正在准备新一期《夜航船》直播的赵子轩,收到了频道的特殊提示。
他点开图片,阿健那幅画沉默地呈现在他眼前。
那无声的控诉,比任何激昂的口号都更具穿透力。
直播开始后,观众们发现,今晚主播身后那个挂满各种文艺海报的背景板上,多了一张小小的、毫不起眼的贴纸。
那贴纸上的图案,正是一个被关在玻璃箱里的小人,和外面一群举着摄像头的笑脸。
风暴的中心,张野的办公室。
一张小纸条被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下塞了进来,是李干事的笔迹:“下一批‘模-范-家-庭’名单已定,本周内完成承诺书签署。拒绝者,将按规定取消本季度所有补贴。”字迹潦草,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张野拿起纸条,走到窗前。
楼下的广场上,一群孩子正在排练“感谢党恩”的大合唱,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连挥手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其中一个男孩,似乎总是慢半拍,还顺拐了,被老师严厉地拉出队伍,单独纠正。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到电脑前。
他打开了“理想市民AI”的后台数据库,找到了那个庞大、复杂、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原始模型数据。
他没有丝毫犹豫,按下了删除键。
进度条飞快地走完,那个完美的AI,它的“灵魂”被彻底清空。
在被清空的数据库的注释栏里,张野只留下了一行字:“当顺拐被纠正,才是真正的错。”
做完这一切,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林枫发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老刘叔家阳台上的那块小黑板,上面的旧字迹被擦掉了,换上了一行崭新的粉笔字,笔锋锐利如刀:
“如果连痛苦都需要审批,那微笑还是笑吗?”
张野关掉手机,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他想起那些已经寄出的、承载着秘密的包裹,它们此刻正散落在通往全国各地的运输线上,像十颗被投掷出去的种子,不知将落入怎样的土壤。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些书正静静躺在十个不同的包裹里,等待着一双双或焦急或敏锐的手。
而有些秘密,并不仅仅藏在微小的芯片里,它们藏得更深,深到需要用指甲、用刀片,甚至用绝望,才能从书脊厚重的粘合处,一点点剥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