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科临时腾出的分析室,弥漫着旧图纸特有的灰尘和霉味,混杂着打印机新吐出的油墨气息。几盏白炽灯发出刺眼的光,将墙壁照得惨白。王磊将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西七事件初步报告放在一边,手指却径直落在了那卷沉甸甸的、边缘磨损的图纸卷宗上。
“三年前,西区部分巷道封闭工程,原始设计图纸和验收记录。”王磊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岩壁。
技术科长孙强站在一旁,脸上还残留着井口寒风刮过的红痕和熬夜的疲惫,闻言立刻上前一步:“是的,王专员。按您要求,直接从档案室调出来的,封条都是刚拆的。当时负责这个封闭工程设计和施工监理的,主要是矿务局基建处牵头,具体施工是外包给‘恒远矿建’。”
“恒远矿建?”王磊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长山矿不少外围工程都有它的影子。
“嗯,资质还行,当时是正常招标。”孙强解释着,同时小心翼翼地帮着王磊解开捆扎图纸的棉绳,“不过,这老泄水巷封闭段的设计和施工验收,在记录里…有点模糊。”
卷宗打开,发黄变脆的图纸发出细微的呻吟。王磊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那些用黑色墨水绘制的线条和标注。他直接翻到了关键部分——那条引发瓦斯倒灌的老泄水巷及其周边煤柱的封闭设计图。
图纸上,标注着封闭墙体的位置、厚度、使用的材料(水泥、矸石充填)以及预留的观测孔。旁边附着一张签满名字的验收记录单。
王磊的手指,沿着图纸上标注的封闭墙体位置,缓慢移动。他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图纸背后那冰冷、潮湿、充满瓦斯和煤尘的地底空间。怀里那本被药茶浸湿的笔记本,隔着衣服传来一种沉甸甸的凉意,紧贴着他的心脏。
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在一条表示“废弃泄水巷边界”的粗实线旁边,标注封闭墙体具体坐标的位置,有一小片极不自然的空白。那空白不大,约莫指甲盖大小,但在一片密密麻麻的标注和线条中,显得格外突兀。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刻意覆盖掉了一块原有的痕迹。
王磊的眉头骤然锁紧。他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图纸表面,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昏黄的灯光下,那片空白的边缘,隐隐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深蓝色的…印痕?那印痕的形状,像是一个被擦掉一半的字母或者数字的一角。
“孙科长,”王磊的声音陡然绷紧,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质感,“拿高倍放大镜!还有,侧光!”
孙强被王磊骤然凝重的语气吓了一跳,不敢怠慢,立刻从旁边的工具柜里翻出一个专业的高倍放大镜和一盏便携式的强光手电筒。
王磊接过放大镜,调整好焦距,将强光手电筒的光束以一个极小的角度,斜斜地打在那片可疑的空白区域上。放大镜的视野里,那片原本看似空白的纸张纤维,在侧光的照射下,清晰地显现出了微妙的起伏和…颜色差异!
那不是空白!是被某种手段覆盖掉的痕迹!
被擦掉或刮掉的原有墨迹之下,纸张的表面纤维有细微的损伤和凹陷。更关键的是,在强光侧照下,那层后来覆盖上去的、用来遮掩的白色物质(很可能是修正液或某种特制的覆盖颜料),与周围陈旧的图纸底色,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色差。而在这层覆盖物的边缘缝隙,极其顽强地残留着一点点深蓝色的墨水痕迹!
深蓝色!与图纸上其他标注使用的标准黑色绘图墨水截然不同!
王磊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迅速翻到后面的验收记录单。单子上签着不少名字,设计方、监理方、施工方(恒远矿建)、矿务局基建处代表,以及最后的矿方(长山矿)接收人签名。接收人签名处,是一个他有些眼熟的名字——钱伟明,当时长山矿分管基建的副矿长。
记录单上的日期,赫然是三年前的七月十五日。一切都“符合程序”。
王磊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片被覆盖的区域,又看看验收单上的日期和签名。他猛地抬头,看向孙强,声音像是从地底挤出来,带着压抑的震动:
“这份原始图纸…当年归档前,谁负责最终核验?谁签的字?!”
孙强被王磊眼中骤然爆出的寒光刺得心头一凛,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这…这…王专员,三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档案管理员老张头去年退休了…核验…应该是技术科和基建科联合核验,最后归档…签字…” 他努力回忆着,脸色越来越白,“好像…好像就是钱副矿长…和基建科的刘科长?对!刘正国科长!他当时具体负责这个项目对接!”
刘正国!王磊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一个在矿上人缘不错、八面玲珑的老科长了,现在还在基建科,不过已经退居二线。
“钱伟明…刘正国…”王磊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触摸那图纸上残留的深蓝色墨痕和下面被掩盖的真相。深蓝色的墨水…这不属于标准制图规范!这是谁留下的?又被谁,为了什么,在归档前如此煞费苦心地掩盖掉?那个被掩盖的坐标点,是否就是导致今天煤柱自燃、封闭不严的关键位置?
“孙科长,”王磊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却带着更重的分量,“这份图纸和验收记录,从现在起,列为最高密级。除了你我,未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触,包括周矿长问起,也只说还在分析技术细节。明白吗?”
“明…明白!”孙强用力点头,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意识到,王专员手里拿着的,恐怕不是一张旧图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另外,”王磊的目光扫过桌上西七事件的报告,“这份报告,按郑副局长的要求,修改。”
孙强一愣:“啊?修改?王专员,这…这实际情况…”
“改!”王磊斩钉截铁,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就按他说的改!定性为‘常规安全演练中模拟的突发状况’,突出新系统的预警和响应速度。原因…暂时模糊处理,就说‘模拟预设故障触发’。”
孙强完全懵了,不明白王磊为什么突然转了风向。
王磊拿起笔,在西七报告上快速划了几道,在空白处写下修改要点,字迹力透纸背:“照这个改,立刻打印一份干净的,交给郑局长的工作组。要快!”
孙强看着王磊不容置疑的眼神,虽然满腹疑惑,也只能应下:“是!我马上去办!”他拿起报告,匆匆离开了分析室。
门关上,分析室里只剩下王磊一个人。刺眼的白炽灯下,他缓缓坐回椅子,手指再次拂过图纸上那片被精心掩盖的空白,感受着那细微的凹凸和残留的深蓝墨点。他怀里,老林笔记本湿冷的扉页紧贴着胸膛,那模糊的“安全责任重于泰山”几个字,像针一样扎着他。
郑毅要捂盖子,要一个光鲜亮丽的周年祭。好,给他。把水面上的盖子捂得越严实,水下潜藏的暗流才会越汹涌,越容易暴露破绽。把西七的真实危机暂时包装成演习,麻痹对手,才能为自己争取深挖这三年前旧账的时间!这图纸上的墨痕,这被掩盖的坐标,这深蓝色的墨水…指向的恐怕不仅仅是当年封闭工程的一个失误,而是更深、更黑的官场褶皱。有人,在三年前,就埋下了这颗雷,并且精心粉饰了现场。而这个人,或者这些人,很可能还在位置上,甚至…正密切注视着周年祭,注视着西七事件的“完美处理”。
王磊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酸胀刺痛的眉心,喉间那根“弦”绷得紧紧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灼痛。他拿出怀里那本湿透的笔记本,翻开扉页。被药茶浸透的墨迹一片狼藉,老林的字迹模糊难辨。王磊的手指,却异常坚定地,在那片污浊之上,缓慢地、一笔一划地,重新描摹出那沉甸甸的七个字:
安全责任重于泰山。
笔尖划破湿软的纸页,留下深刻的凹痕。墨迹重新覆盖了污渍,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周年祭的倒计时牌,数字在无情跳动。一场精心准备的“安全成果展示秀”即将开场。而在这虚假的光鲜之下,王磊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潜入幽深的地底。他收起图纸,藏好笔记本,像一个孤独的潜行者,推开了分析室的门,重新投入外面那片被精心布置的“庆典”氛围中。每一步,都踏在布满伪装和陷阱的雷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