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矿新落成的安全调度中心三楼,安全督导专员办公室的窗敞开着。初春的风带着矿场特有的尘土气息和远处机械低沉的轰鸣涌入,吹散了新家具残留的淡淡气味。窗台上,虎皮兰与绿萝并肩而立,叶片在晨光里舒展着沉静的生机。王磊站在窗前,没有拄手杖。
深色工装裤,同色系的夹克,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线条。特制的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视野虽仍残留着模糊的光晕和不易察觉的晃动,但已能清晰地勾勒出楼下矿工列队换班的轮廓,分辨出远处传送带滚动的方向,甚至捕捉到几辆矿卡驶过扬起的细微尘烟。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片阔别已久、却早已刻入骨髓的光影。
身后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周铁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敲门,直接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长山矿安全规程修订草案(最终稿)》,像捏着一块刚出炉的钢坯。
“瞅瞅!”周铁山把厚厚一沓文件拍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虎皮兰叶片都晃了晃,“骨头够不够硬?心够不够干净?命押没押在安全上?”他声音洪亮,带着金属撞击般的质感,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盯着王磊,“省里专家团刚审完,拍桌子叫好!说这标准放全国都能当标杆!但行不行,你王磊说了算!你的眼睛,是拿命淬出来的!过不了你这关,就是废纸一堆!”
王磊转过身。阳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伤痕依旧清晰,却不再刺目。他没有立刻去看桌上的文件,目光平静地迎向周铁山,嘴唇微启,声音清晰地送了出来:
“周矿长…早。”
声音不再嘶哑如破锣,虽然依旧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砂石磨砺过的质感,却异常稳定、连贯。每一个字都稳稳落地,带着久违的、属于正常人的力量感。
周铁山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了一下:“嚯!这把‘弦’,陈老头给你接得够结实!听着顺耳多了!少废话,看稿子!”
王磊走到办公桌后坐下。背脊挺直,动作流畅自然。他翻开那份凝聚着省里专家心血和周铁山铁腕意志的草案。手指拂过光滑的纸页,目光沉稳专注,一行行扫过那些冰冷、严苛、不留任何模糊地带的安全条款:
“井下所有作业面,顶板压力实时监测数据异常波动超安全阈值5%持续十分钟,系统自动报警,无条件立即撤人!”
“瓦斯巡检机器人故障率月超1%,或单次故障修复超两小时,**供应商无条件停供整机更新!人工巡检预案同步启动,频率加倍!”
*“所有关键支护设计变更,必须附原始设计院复核论证报告及省安监局书面批准!擅自变更核心参数,无论是否造成后果,直接责任人开除!主管领导撤职!”
“矿领导带班下井,每月不少于四次,每次不少于完整一个作业班次!记录全程定位影像备查!弄虚作假,就地免职!”
字字如铁,条条带血!这是用刘振业的罪、李卫民的耻、老林的血,还有王磊自己的痛,熔铸出的安全铁律!王磊看得极慢,极仔细。模糊的视野里,那些黑色的铅字却如同烙印般清晰。他翻过一页又一页,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周铁山在窗边来回踱步的沉重脚步声。
阳光从窗棂一格一格地爬过桌面。王磊终于合上了最后一页。他抬起头,看向停下脚步、目光灼灼盯着他的周铁山。
“怎么样?”周铁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份草案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和省委的重托,更是他砸向长山矿沉疴的第一记重锤!
王磊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厚厚的文件上,手指在封面上“长山矿安全规程”几个大字上轻轻点了点。然后,他抬起头,清晰地说道:
“好。”
一个字,干脆利落,落地有声。
周铁山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振奋:“好!有你王磊这个‘好’字,这铁规就立住了!”他大手一挥,“下午开安全例会!全矿班组长以上,实况转播到各区队!你来讲第一课!就讲这铁规!讲为什么这么定!讲谁敢碰红线,老子就剁谁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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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矿大会议室。
黑压压坐满了人。前排是各区队队长、技术骨干、班组长,后面是机关科室负责人。空气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巨大的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新《安全规程》的核心条款,鲜红加粗的字体,触目惊心。
周铁山坐在主位,如同一尊铁塔,目光扫过全场,带着无形的威压。他旁边,王磊安静地坐着,腰背挺直,面前的桌上只放着一杯水和那份摊开的规程草案。他的出现本身,就带着无声的力量。矿难幸存者,真相揭露者,特等功臣,以及周铁山身边那把最锋利的安全之刃。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敬畏、好奇、忐忑、期待…交织成一片复杂的网。
“开会!”周铁山的声音如同洪钟,瞬间压住了所有窃窃私语,“规矩都看到了!废话不多说!今天这第一课,请王磊专员讲!讲这规矩里的血!讲这规矩里的命!都给我把耳朵竖起来!一个字也不准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王磊身上。
王磊缓缓站起身。他没有走向讲台中央的麦克风,就站在自己的座位旁。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黝黑、或紧张、或复杂的脸。老班长坐在前排,眼神热切;孙大强、刘明留下的空位旁,一些人眼神躲闪;更多的是普通矿工代表,眼中写着茫然和一丝被高压震慑的惶恐。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气流平稳地穿过喉间,带来熟悉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质感,却不再有撕裂的剧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了麦克风:
“同志们。”
简单的三个字,瞬间让喧杂的会场彻底安静下来。那独特的、带着伤痕印记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份规程…不是…纸上的字。”
王磊抬起手,指向巨大的电子屏幕,指向那一条条冰冷严苛的条款:
“是…刘振业…抹掉的…安全备注。”
“是…孙大强…藏起来的…原始图。”
“是…老林…压在…顶板下的…血!”
“是…李卫民…签发的…假报告!”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事件,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上!会场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倒吸冷气声。王磊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任何煽情,只是陈述着冰冷的事实:
“以前…觉得…锚杆…稀点…没事…”
“觉得…顶板…数据…高点…能复位…”
“觉得…规程…是…纸…糊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结果呢?”
“锚杆…稀了…顶板…塌了!”
“数据…高了…人…没了!”
“规程…糊了…命…就没了!”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台下,许多矿工的眼眶瞬间红了,用力攥紧了拳头。那些曾对安全要求不以为然的班组长,此刻脸色惨白。
“现在…”王磊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那砂石磨砺般的质感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新规程…钉死了!”
“顶板…超5%…十分钟…撤人!”
“瓦斯机…坏超限…换!人顶上!”
“设计…改参数…没报告没批?…滚蛋!”
“带班…下井…作假?…滚蛋!”
他每念一条,声音就加重一分,那独特的音色如同警钟,在每个人耳畔轰鸣!
“为什么…这么狠?”
王磊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最后停留在前排老班长那饱含热泪的眼眶上:
“因为…矿工的命…不是草!”
“因为…长山矿…再经不起…一滴血!”
“因为…这规矩…就是…用血…写的!”
“守不住…这规矩…”
他的声音沉下去,如同重锤落地:
“就是…守不住…自己的命!”
“守不住…兄弟的命!”
“守不住…老婆孩子…等你的…那盏灯!”
话音落下,会场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哽咽。老班长用力抹了把脸,第一个用力鼓起掌来!紧接着,掌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席卷了整个会议室!许多矿工一边用力鼓掌,一边红着眼眶,看向台上那个声音嘶哑却字字千钧的身影!
周铁山坐在旁边,看着王磊在掌声中依旧沉静挺拔的侧影,看着台下矿工眼中被点燃的、名为敬畏与认同的火焰,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他知道,这把安全之刃,不仅锋利,更已深深楔入了这片土地的命脉!这把火,点着了!
王磊微微颔首致意,在一片炽热的目光和雷动的掌声中缓缓坐下。喉间传来熟悉的、使用过度的微痛和干涩感。他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温水流过,滋润着那根接好的“弦”。
窗外,春日的阳光慷慨地洒在长山矿新生的土地上。炉火已在废墟深处点燃,铁砧已立,重锤已落。官场褶皱的深处,围绕着安全与重生、铁律与人心的淬炼,正随着这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迎来最灼热也最光明的篇章。炉火正红,淬炼方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