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目光掠过刘黑闼,掠过几个浑身浴血、眼含热泪的老部下,最终停留在虚空中,仿佛看到了那些永远倒在汜水东岸的英魂。
“王伏宝…曹旦…范愿…还有…千千万万…埋骨他乡的…好儿郎…”每一个名字吐出,都像在剜他的心,“孤…连伏宝的坐骑…都未能守住!连他们的尸骨…都带不回来!”巨大的悲痛让他身体微微颤抖,肋下的伤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啜泣声。那些劫后余生的士兵,回想起并肩作战的同袍,回想起那地狱般的溃败,无不悲从中来。
窦建德猛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泪水。他双手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朽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支撑着身体挺直。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眸子,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过每一张悲戚的脸。
“但!孤还没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受伤的雄狮发出震天的咆哮,在寂静的废墟中轰然回荡,“大夏的旗!还没倒!”
“李世民!李唐!”窦建德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疯狂,“他们以为,夺了孤的粮草!杀了孤的兄弟!驱散了孤的大军!占了孤的州县!就能让窦建德…就此认命?!就能让河北…从此姓李?!”
“休想——!!”
一声怒吼,如同惊雷炸响!震得腐朽的木梁簌簌落下灰尘!
“看看你们脚下!”窦建德猛地指向脚下这片被泥水浸泡的土地,“这里是豆子岗!是孤起家的地方!是孤窦建德…和你们这些河北汉子…的根!”
他的目光变得深沉,如同蕴藏着风暴的沼泽:“这里没有一马平川,没有高墙坚城!有的,是这千里泥沼!是无边芦苇!是熟悉如掌纹的河汊暗流!”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蛊惑力和冰冷的杀机:“他李世民有铁骑,有强弩!在这泥沼水网之中…能奈我何?他李唐占了城池,占了州县!可这河北的民心…他占得了吗?”
“孤王问你们!”窦建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扫过眼前一张张被仇恨和希望点燃的脸,“是愿意像丧家之犬一样,被唐狗追得惶惶不可终日,最终曝尸荒野。还是愿意跟着孤…在这片生养我们的泥沼里,重新立住脚跟。用这芦苇作盾,用这泥泞作甲!让那些踏进豆子岗的唐狗…有来无回。用他们的血…祭奠我们死去的兄弟。用他们的头颅…重树我大夏的旗号!”
“告诉我——!!”最后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短暂的死寂之后。
“愿随大王死战——!”
“杀唐狗!报仇雪恨——!”
“重树大夏旗——!”
两千多道嘶哑、却饱含着无尽悲愤与决死意志的怒吼,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汇成一股撕裂黑暗的狂潮!声浪在废弃的水寨废墟中激荡,在无边的芦苇荡上空盘旋,惊起无数夜宿的水鸟!
刘黑闼猛地单膝跪地,沾满污泥和血迹的拳头重重砸在泥泞的地面,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在低吼:“末将刘黑闼!誓死追随大王。血债血偿、至死方休!”
窦建德看着眼前这群被仇恨和绝望点燃、重新凝聚起钢铁意志的残兵,胸中那股几乎熄灭的火焰,终于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他挣扎着,在刘黑闼的搀扶下,缓缓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摇摇欲坠,虽然伤口剧痛钻心,但那脊梁,却挺得笔直!
“好!”窦建德的声音带着一种浴血重生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凌敬!”
一直隐在人群边缘、同样狼狈不堪的老谋士凌敬,闻声立刻上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老臣在!”
“即刻传令!”窦建德的目光投向沼泽深处无边的黑暗,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溃兵和饱受唐军清洗之苦的河北村镇,“以豆子岗水寨为根基,竖起孤的王旗。派最机灵、最熟悉水路的兄弟,化整为零,潜入河北各州县。告诉所有忠于大夏、痛恨李唐的父老乡亲:孤窦建德,还活着!就在这豆子岗,等着他们!”
“命人清点寨中秘库所存粮秣、军械,凡能用的弓弩、刀枪、渔叉、藤牌,尽数取出。组织人手,在出入要道、深水泥潭、芦苇深处,广设陷阱,削竹为签,淬以污毒!布下绊索、陷坑,要让这豆子岗的每一寸泥水,都成为唐军的葬身之地。”
“传孤口谕!”窦建德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决绝,“凡入我豆子岗避难的百姓、溃散的士卒,皆受孤王庇护!但有李唐官吏、斥候、小股军马敢踏进这片泥沼半步…杀无赦!取其首级、缴获其兵甲粮秣者,重赏!”
“诺!”凌敬精神一振,深深领命,眼中闪烁着久违的精光。
他深知,大王终于从惨败的泥潭中爬了出来,并且找到了一条最符合当下绝境的道路,化身为这片沼泽的毒龙。依托地利人和,行那毒蛇噬象、不死不休的绝户之战!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迅速激起波澜。
残存的夏军将士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拖着疲惫伤痛的身躯,在刘黑闼的指挥下,如同工蚁般行动起来。有人奔向废墟深处,撬开尘封的地窖,搬出早已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的刀枪和蒙尘的弓弩;有人砍伐坚韧的芦苇,削尖淬毒,在必经的浅滩泥径下布下死亡的丛林;水性精熟的汉子潜入冰冷的河汊,在水下布置暗桩、挂网;熟悉地形的老卒带着新兵,在茂密的芦苇荡深处开辟出蛛网般隐秘的通道和藏身之所…
豆子岗,这片沉寂多年的死亡沼泽,在窦建德浴血坠入的瞬间,仿佛一头被惊醒的洪荒巨兽,开始悄然苏醒,磨砺着它布满毒牙和泥沼陷阱的利爪,等待着吞噬一切闯入者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