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极致的光。
并非温暖明亮,而是毁灭的、纯粹的、将万物都分解为最原始能量的绝对之光。
它吞噬了视觉,吞噬了声音,吞噬了感知,甚至仿佛要吞噬时间本身。
阿钉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那毁灭性能量狂潮及体的瞬间。无法言喻的剧痛仿佛将灵魂都撕裂成粉末,随即意识便沉入无边无际的、连黑暗都不存在的绝对虚无之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一丝微弱的、冰冷的触感,重新唤醒了破碎的意识。
冷。
刺骨的冰冷,从身下传来,渗透进每一寸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肌肤。
痛。
全身无处不在的、如同被碾碎后又勉强拼接起来的剧痛。
阿钉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视野模糊不清,只有一片单调的、令人窒息的灰白。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聚焦视线。
天空,是凝固般的、毫无生气的铅灰色,看不到云层,看不到日月星辰,只有一片死寂的、均匀的灰暗。没有光芒,也没有黑暗,只是一种永恒的、令人绝望的黄昏状态。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冰冷坚硬、略带起伏的灰白色“地面”上。这“地面”的材质诡异,非石非土,更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彻底钙化失去了所有生命气息的骨骼?抑或是世界湮灭后残留的、最基础的灰烬尘埃凝结物?
空气(如果还能称之为空气的话)稀薄得可怕,带着一股浓重的、如同金属和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吸入肺中带来火辣辣的疼痛。没有任何风声,没有任何虫鸣,没有任何流水声。
绝对的死寂。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转动了一下仿佛锈死的脖颈。
视野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单调的灰白。
起伏的“地面”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直到与那铅灰色的、毫无层次感的天空融为一体,看不到任何尽头。没有建筑,没有植被,没有生命,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石头。
只有虚无,和死寂。
这里……是哪里?
香港呢?那场毁灭性的爆炸呢?其他人呢?
巨大的恐慌和茫然瞬间攫住了他。他试图坐起来,却引来全身骨头碎裂般的剧痛,让他差点再次晕厥过去。
他大口地喘息着,那稀薄刺鼻的空气让他头晕目眩。
缓了很久,他才再次积蓄起一点力气,艰难地侧过头,看向身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躺在不远处的王珍珍。
她依旧昏迷着,但脸色却是一种不正常的酡红,仿佛体内有火焰在燃烧。额间那个黄金烙印的光芒已经彻底内敛,甚至变得有些黯淡,但其上的纹路却似乎更加复杂深邃了一些。她的呼吸十分微弱,但还算平稳,仿佛那场毁灭性的爆炸并未直接伤害到她,反而某种力量保护了她。
马灵儿躺在王珍珍的另一侧,情况则糟糕得多。
她面如白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消失,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石头。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外伤,但阿钉能感觉到,她的生命之火已经微弱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燃烧残魂的代价,几乎抽干了她的一切。
阿钉的心沉了下去。他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地、如同蠕虫般向两人的方向挪动。
短短几米的距离,却耗费了他巨大的力气和漫长的时间。
终于,他挪到了两人身边。他先是探了探王珍珍的鼻息,确认她还活着,稍稍松了口气。然后,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去触摸马灵儿的脖颈。
指尖传来的,是一片冰冷的死寂。脉搏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
“醒醒……醒醒……”阿钉沙哑地呼唤着,轻轻拍了拍马灵儿的肩膀,但她毫无反应。
绝望再次涌上心头。在这种环境下,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药品,马灵儿恐怕……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马灵儿一直紧握的手。
那手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枚小巧的、通体漆黑、却散发着微弱温润光泽的玉佩,静静躺在她的掌心。玉佩上雕刻着复杂的云纹,中心是一个古老的“马”字。
这是马家的传承玉佩?之前似乎一直贴身戴在她身上,在最后那场爆炸中,竟然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而更奇异的是,这玉佩触手并非冰冷,反而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异常纯净温和的能量波动。这股能量正如同涓涓细流般,极其缓慢地注入马灵儿冰冷的身体,吊着她最后一丝生机不灭。
是这玉佩在关键时刻护住了她一点心脉?
阿钉心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将玉佩重新放回马灵儿手中,让她紧紧握住。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瘫倒在冰冷的灰白地面上,剧烈喘息。
现在该怎么办?
他强撑着坐起身,极目远眺。
除了灰白,还是灰白。
这个世界,仿佛被彻底“格式化”了,抹去了一切存在的痕迹,只留下最基础的“虚无”和“死寂”。
那场爆炸……难道并没有杀死伍争,而是……将整个香港,甚至更大范围的空间,都拖入了这个可怕的、位于现实与虚无夹缝中的“归墟”深处?
这里就是一切的终点?永恒的牢笼?
巨大的孤独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几乎崩溃的神经。
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只有缓慢的、不可避免的死亡。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几天。
阿钉靠着那点可怜的求生意志,检查了身上所剩无几的物资:半瓶水,几块压缩饼干,一个打火机,一把多功能刀具,还有那把已经打空弹药、弩箭也只剩最后三支的电击弩。
他将大部分水分给了依旧昏迷的王珍珍,用小刀撬开她的牙关,一点点滴进去。又掰了一小块饼干,用水泡软,试图喂给马灵儿,但她根本无法吞咽,只能作罢。
他自己只喝了极少的水,吃了一小块饼干。必须节省。
在这片死寂的世界里,他守着两个昏迷的女人,听着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流逝。
偶尔,他会产生幻觉,听到远处传来模糊的脚步声或者低语,但每次挣扎着望去,都只有永恒的灰白。
绝望,如同最毒的藤蔓,逐渐缠绕、勒紧他的心脏。
就在他意识开始模糊,即将被这片死寂同化之时——
一直昏迷的王珍珍,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
阿钉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扑到她身边。
王珍珍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温柔似水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迷茫、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承载了过多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后的混乱与沧桑。
她看着阿钉,眼神焦距慢慢凝聚,嘴唇翕动,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这……是哪里?妈妈……小玲……况大哥……”
她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很久之前,停留在灾难刚刚开始、她还未被卷入核心漩涡的时刻。
阿钉看着她眼中那熟悉的、属于“王珍珍”的脆弱和迷茫,心中五味杂陈,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这漫长而残酷的一切。
“我们……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最终只能沙哑地挤出这句苍白的谎言,“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王珍珍似乎极其疲惫,只是清醒了短短片刻,眼神又开始涣散,很快又陷入了昏睡之中,但呼吸似乎比之前有力了一丝。
阿钉守着她,心中的绝望似乎被这细微的变化驱散了一点。
至少,还有一个人醒了。至少,不是完全孤独的。
他又看向另一边依旧毫无声息的马灵儿,叹了口气。
时间继续流逝。
灰白,死寂。
阿钉的意识在一次次的清醒与模糊间徘徊。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
一直毫无动静的马灵儿,握着的玉佩,忽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她冰冷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弹了一下!
阿钉猛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只手。
又一下!更加清晰!
然后,马灵儿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毛,也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似乎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眉头紧紧蹙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喉咙里发出极其压抑的、破碎的呻吟。
“呃……啊……”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骤然睁开!
但那双睁开的眼睛里,不再是属于马小玲的清澈锐利,也不是属于马灵儿的亘古冰寒,而是……一片空洞的、没有任何焦距的……虚无!
她的瞳孔扩散着,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仿佛灵魂已经离去,只留下一具空壳。
“马小姐?马天师?”阿钉小心翼翼地呼唤着,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马灵儿(身体)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上方死寂的天空。
过了许久,许久。
她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无意识地翕动着,吐出几个破碎的、气若游丝的音节。
那音节模糊不清,扭曲怪异,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古老韵律。
阿钉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屏住了呼吸。
断断续续的、仿佛梦呓般的低语,飘入他的耳中。
“……看见……了……”
“……金色的……锁链……断裂……”
“……黑色的……太阳……在……深渊……升起……”
“……祂……要……回来……了……”
“……一切……皆是……养分……”
“……归墟……之上……还有……”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马灵儿眼中的空洞依旧,仿佛刚才那些低语只是这具身体残存的本能,而非她本人的意识。
她再次闭上眼睛,呼吸重新变得微弱平稳,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留下阿钉一个人,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那些破碎的低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拼凑出令人绝望的恐怖图景。
金色的锁链断裂?是指封印吗?
黑色的太阳在深渊升起?祂要回来了?一切皆是养分?
归墟之上……还有什么?!
难道……就连这万物终焉的归墟,也并非最终的结局?而是某个更恐怖存在的……餐桌?
那场爆炸,非但没有终结一切,反而……打破了某种更可怕的平衡?释放了……更上层的东西?
无限的恐怖,如同套娃般,一层层展开,没有尽头。
阿钉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那一片死寂的、铅灰色的、仿佛永恒不变的天空。
在这绝对的虚无和寂静之下,是否正有无数双更加古老、更加冷漠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这片刚刚被“清理”干净的“苗圃”,等待着下一次的“播种”和“收割”?
万古同寂。
而这寂静本身,或许就是最深沉的绝望和……疯狂。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身边两个再次陷入沉睡的女子,又看了看自己颤抖的、布满污垢和伤口的手。
在这连绝望都显得苍白的永恒牢笼里。
他们,又能做什么?
又能……逃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