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厚德的办公室里，那股红木特有的甜腻香气，霸道地侵占了每一寸空气。
林帆站在原地。
他感觉自己不是走进了一间办公室。
是闯入了一座供奉着异教神只的庙宇。
而那尊神只，就是眼前这张巨大、崭新、油光锃亮的红木龙桌。
它的体型几乎占据了办公室三分之一的空间，用一种蛮横的姿态，宣示着主人的地位。
顶灯的光线砸在桌面上，被那层厚重的漆面反射成一片刺眼的暗红。
那颜色，仿佛凝固的血。
桌子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四条桌腿更是被雕成了盘龙抱柱的形态，龙鳞清晰，龙目狰狞，凶恶地盘踞在地面。
一瞬间。
林帆的脑海中，孙书记那张贴着透明胶带、摇摇欲坠、却闪耀着“历史包浆”光辉的破桌子，与眼前这张红木龙桌，形成了无比刺眼的、惊心动魄的对比。
孙书记的桌子，是一座朴实无华的窑洞，孕育着思想的火种。
眼前这张，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囚禁着庸俗的灵魂。
孙书记的桌子，是一位饱经沧桑的智者，于不动声色间化解万钧之力。
眼前这张，是一个脑满肠肥的暴发户，用咆哮的龙纹炫耀着肤浅的权力。
导师的檄文犹在耳边。
“今世风浮躁，人心不古。多有效颦西子，喜新厌旧之徒，以奢华为荣，以焕新为能。”
“一张桌子都不能始终如一，何以对党和人民坚守初心？！”
林帆感觉自己的信仰，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捏，碾碎。
他原以为，在导师“包浆精神”的光辉照耀下，北莞市的干部队伍会迎来一次深刻的灵魂洗礼。
他没想到，就在市府大院不远处，竟然还存在着如此明目张胆的、与导师教诲背道而驰的“异端”！
“哎呀，是小林同志吧？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快请进，快请进！”
教育局长周厚德满脸堆笑，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
他身上那股浓郁的香水味，与红木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熏得林帆脑仁一阵刺痛。
周厚德引着林帆，绕过那张巨大的龙桌，请他到一旁的会客沙发上坐下。
他的眼神不时地瞟向那张桌子，像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小林同志，第一次来我们教育局吧？怎么样，我们这办公环境还可以吧？”
周厚德亲自给林帆倒了杯茶，然后不经意地拍了拍那龙桌的桌角，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炫耀。
“林科长你看，我这套新办公家具，可是从外省专门定制的，光这张桌子就十几万，代表了咱们教育系统的脸面嘛！”
“脸面”！
这个词，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了林帆的心上。
他瞬间想起了市府办公室的马主任。
当初，他也是用这个词，试图说服孙书记换掉那张“功勋桌”，结果被导师一篇檄文批驳得体无完肤，写了三千字的检讨，差点当场进行自我了断。
孙书记是怎么说的？
“换掉它，就等于换掉了我的记忆，就是忘本！”
而眼前这位周局长，不仅没有丝毫“忘本”的羞愧，反而将这种物质上的奢华，当成了可以炫耀的“脸面”！
林帆觉得，这位教育局长的思想，已经滑向了“精神之懒惰，信仰之贫瘠也”的危险深渊。
他不仅没有学习领会导师的思想。
他甚至用更奢靡、更庸俗的方式，公然站到了导师的对立面！
这根本不是一张办公桌。
这是对孙书记“包浆精神”最恶毒的挑衅！
是对一名干部初心的公然背叛！
这是一尊摆在办公室里的罪证！
一种“扞卫导师思想纯洁性”的使命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滚滚燃烧。
他，林帆，作为“宇宙心学”最忠诚的信徒，作为“包浆精神”最坚定的践行者，绝不能容忍这种异端思想在北莞的土壤上滋生蔓延！
他决定了。
今天，他要深挖一下这套家具背后的问题。
这已经不是一次常规的年度审计。
这是一场信仰保卫战！
林帆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还对着周厚德礼貌地点了点头。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
“周局长客气了。环境很好。”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任何波澜。
“我们还是按流程开始吧。麻烦把教育局近两年的办公用品采购、固定资产登记和维修费用的相关账目，都提供一下。”
周厚德看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心里那点炫耀的快感淡了些，但也没太在意。
审计嘛，年年都这样，查账是常规流程。
他立刻按了内线电话，让办公室主任把所有材料都送过来。
“没问题，小林同志。我们教育局的账目，一向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周厚德拍着胸脯保证。
很快，几大本厚厚的账册和一叠装订好的凭证被送了进来。
同行的两位审计同事开始按部就班地核对数据，气氛显得有些枯燥。
周厚德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介绍着教育局去年的“辉煌成绩”，从学生升学率讲到教师队伍建设，唾沫横飞。
林帆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充耳不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些冰冷的数字和条目。
他没有像同事那样从头开始翻，而是直接找到了“固定资产采购”的部分。
他的手指在纸页上飞快地滑动，目光如鹰，精准地掠过那些“打印机”、“碎纸机”、“文件柜”等常规项目。
周厚德看着林帆一个劲地翻采购单，翻得又快又急，心里莫名地有些发虚。
他凑过去，笑着问：“小林同志，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
林帆头也没抬。
“常规核对。”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了一页采购记录上。
那是一张办公家具的采购清单，供应商是一家位于邻省的“古韵红木家具有限公司”。
清单的最后一行，赫然写着：
“品名：酸枝木雕龙办公桌（定制款）；数量：壹；单价：.00元。”
十二万八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