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莞市市委常委会。
会议室里,气氛庄重,却又暗流涌动。
长条会议桌上,人头攒动,每一个,都是北莞市权力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但今天,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飘向同一个方向。
孙连城。
他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挂着那副悲天悯人、超然物外的高人表情。
仿佛正在讨论的,不是一个投资几十亿、牵扯几百万市民的“智慧垃圾分类”项目,而是一粒宇宙中的尘埃。
然而,他的内心,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来了。
终于来了。
他精心构筑的“甩锅1.0”理论,被刘光明那个“档案战神”轰得粉碎。
他痛苦地发现,自己就像一个点金术士,不过是反向的。
他想扔掉的是石头,可石头一出手,就变成了金子。
金子的功劳,最后又会以“慧眼识珠”、“神机妙算”的名义,变成一顶更沉、更闪亮的王冠,牢牢地扣回到他自己头上。
这让他寝食难安。
昨夜,他在那本黑色的《甩锅的方法论》日记里,郑重写下了结论。
“甩锅1.0模式,已宣告破产。”
“核心弊病,在于‘主动推荐’。”
“下一次,必须消除‘我’这个推荐主体,实现真正的,无人为干预的……”
“天道甩锅!”
而眼前这个“智慧垃圾分类”项目,简直就是上天为他的“甩锅2.0”理论,量身定做的完美祭台。
技术复杂,必定出问题。
投资巨大,审计风险高。
覆盖全城,必然怨声载道。
这已经不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了。
这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休眠火山!
谁碰,谁死。
“咳咳。”
市长高建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脸上带着对孙连城近乎于崇拜的炽热笑容。
“同志们,关于这个‘智慧垃圾分类’项目,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提议。”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提议,只有一个方向。
高建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孙连城身上。
“垃圾分类,从宏观上看,是城市管理的升级;但从哲学层面看,它代表着从无序到有序,从混乱到秩序的重建过程!”
“这是什么?”
高建自问自答,声音里充满了激情。
“这就是‘熵减’啊!同志们!”
“熵减”两个字一出,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更加聚焦在了孙连城的身上。
高建继续他的“高论”。
“放眼整个北莞,不,放眼整个东粤省!谁对‘熵’的理解,能比得上我们孙连城书记?”
“当初清河县的烂摊子,不就是在孙书记‘低熵体净化高熵环境’的伟大理论指导下,才得以扭转乾坤的吗?”
“所以!”
高建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了他的“提议”。
“我提议!由孙连城书记,亲自挂帅,担任我们北莞市‘智慧垃圾分类’项目的总负责人、总设计师!”
话音落下。
会议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但很快就变得热烈起来的掌声。
每个人都在鼓掌。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英雄所见略同”的赞许。
每个人都在庆幸,这个天大的锅,终于找到了它命中注定的主人。
孙连城心中,冷笑连连。
好啊。
太好了。
你们所有人都把锅往我身上推。
这正是我想要的。
这是我实践“甩锅2.0”理论,最完美的,开局!
在万众瞩目之下,孙连城缓缓地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先说几句“惶恐”、“压力大”的客套话,然后再用一套谁也听不懂的宇宙哲理,把这个任务接过去。
然而。
孙连城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整个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我反对。”
两个字。
清晰。
干脆。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掌声,戛然而止。
高建那张热情洋溢的脸,僵在了原地,像一个被按了暂停键的滑稽演员。
所有常委,都愣住了。
拒绝了?
他居然……拒绝了?
这不符合孙书记的人设啊!
他不是最喜欢这种蕴含着宇宙真理的破事儿吗?
孙连城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稳而肃穆。
“高市长的信任,同志们的厚爱,我心领了。”
“但是,这个项目,我不能接。”
他顿了顿,给了所有人一个消化的时间。
然后,他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脑都为之宕机的观点。
“因为,垃圾分类这件事,它的本质,不是一个技术问题,更不是一个管理问题。”
“它是一场,关乎每一个市民的,生活方式的革命。”
“它的成功与否,不取决于我们这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画出多漂亮的蓝图。”
“而是取决于,千千万万的普通市民,愿不愿意,在每一个扔垃圾的瞬间,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的话,说得很高大上。
但所有人,都听得云里雾里。
这和谁来当负责人,有关系吗?
孙连城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弧度。
“所以,这样一场伟大事业,它的领导者,怎么能由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来指定呢?”
高建的脑子,彻底乱了。
“孙书记……您的意思是?”
孙连城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了他酝酿已久的,那套足以颠覆整个官场认知体系的“甩锅”方案。
“我的意思是,这个总负责人的人选,不应该由我们来定。”
“应该由‘天’来定。”
“由‘民’来定。”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着孙连-城。
天来定?
民来定?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要搞封建迷信,求神问卜吗?
孙连城不急不缓,抛出了他真正的,那个堪称惊世骇俗的核心方案。
“我正式提议:”
“面向全社会,进行一次公开的、透明的、随机的……”
“‘智慧垃圾分类项目总负责人’公开摇号活动!”
轰!
这句话,像一颗核弹,在所有人的脑海里,轰然引爆!
摇号?
给一个几十亿的市级重点项目,摇号选负责人?
疯了!
孙书记一定是疯了!
“任何北莞市民!”孙连城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无论他的职业、学历、年龄、背景!”
“只要他有身份证,只要他对这个项目有兴趣,他就可以报名!”
“然后,我们在全市人民的见证下,在公证处的监督下,用最原始、最公平的方式,摇出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的主人,就是我们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
高建张大了嘴,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无情地碾压。
“孙……孙书记……这……这也太……太儿戏了吧?”
“儿戏?”孙连-城立刻反问,脸上带着一丝被误解的,痛心疾首的表情。
“高市长,你错了!”
“这不叫儿戏!这叫‘道法自然’!”
“这叫‘将权力,真正地还给人民’!”
他开始了他的包装。
“想想看,同志们!我们选出一个干部来负责,他做得好,是他的政绩;他做得不好,是我们用人失察。这始终是我们在一个封闭的圈子里,自己跟自己玩!”
“但如果我们摇出一个普通市民呢?”
“一个清洁工,一个老师,一个退休的大爷,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他来领导这个项目,这是什么?这是真正的‘人民当家作主’的伟大实践!”
“这是向全世界宣告,我们北莞市的开放、自信和胸怀!”
“这是一个最具‘民主’精神,最符合‘天道无为’思想的,伟大创举!”
孙连城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
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的心坎上。
他们听得目瞪口呆,心神激荡。
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完全无法反驳。
因为孙连城把这个方案,拔得太高了。
谁反对,谁就是不相信人民。
谁质疑,谁就是不懂得“道法自然”的宇宙真理。
孙连城看着那一张张,从震惊、到迷茫,再到若有所思的脸。
他心中,早已乐开了花。
摇号!
摇出一个完全不懂行,没有任何资源的倒霉蛋!
他一定会把这个项目,搞得一塌糊涂!
到时候,项目失败,那是“天意”,是摇出来的那个市民能力不行。
关我孙连城什么事?
关市委什么事?
那是人民自己的选择!
这一次的锅,将彻底与“官”这个群体,完成切割!
这,才是“甩锅方法论2.0”的精髓!
孙连城讲完了。
他坐了下来,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留下一屋子,大脑还在嗡嗡作响的,市委常委。
高建的嘴唇动了动,他看看孙连城,又看看最上首的市委叶书记,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他完全无法理解,但他又觉得,孙书记的理论,好像……又一次,上升到了他无法企及的哲学高度。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孙书记……您的这个想法……真是……真是石破天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