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劣药·陷阱
瓦市角落的城墙根下，寒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蜷缩在阴影里的沈墨轩。十二枚冰冷的铜钱紧贴胸口，带来一丝微弱的、仿佛随时会被冻结的暖意，却无法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那只废手传来的、永无止境的剧痛。星瞳的刺痛如同附骨之疽，在周遭驳杂能量流的冲刷下，持续啃噬着他的神经。他像一块被遗忘在冰河中的顽石，沉默地忍受着，等待着。
日子在极致的忍耐和微薄的进项中缓慢爬行。靠着那份近乎自残的“眼力”和凡俗的仿写技艺，沈墨轩在瓦市最偏僻的角落，如同石缝中挣扎求生的野草，艰难地维系着一线生机。修补锅盆、打磨旧刃、代写书信，每一枚铜钱的获得，都伴随着巨大的精神消耗和更深的疲惫。生意依旧惨淡，但偶尔的光顾，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真实地证明着他存在的价值。
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警惕。那双深陷在污垢下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时刻扫视着周围。疤脸刘手下的阴冷气息，如同附骨之蛆，从未真正远离。他们有时是瓦市入口处倚墙抽烟的闲汉，有时是混杂在人群中假装挑选货物的顾客，有时干脆就是远远站在城墙豁口另一端阴影里的模糊身影。那带着审视、恶意和玩味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毒针，穿透空气，精准地钉在他身上，提醒着他危机从未解除。
沈墨轩如同一头绷紧到极限的孤狼，将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每一次顾客的靠近，他都会本能地用星瞳那被剧痛包裹的被动感知，极其短暂地扫过对方的气息——心跳、气血流动、情绪的细微波动。不是为了窥探隐私，而是为了辨别真假，为了在陷阱落下前，捕捉到那一丝微不可察的杀机。
这天午后，铅云低垂，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瓦市里的喧嚣也显得有气无力，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压抑。沈墨轩刚为一个佝偻老翁磨好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接过一枚带着汗渍的铜钱，正靠在冰冷的城墙上喘息，试图平复星瞳使用带来的眩晕和颅内炸裂般的剧痛。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哭嚎声，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撕裂了瓦市相对沉闷的空气！
“天杀的！杀千刀的庸匠！害死人了啊！！”
声音凄厉绝望，带着浓重的哭腔，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一个穿着破旧靛蓝短褂、身材干瘦、尖嘴猴腮的汉子，如同死了爹娘般哭嚎着，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瓦市！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黑黢黢、壶嘴歪斜的破铁壶，正是沈墨轩三天前为一个过路小贩修补过的那只！
这汉字沈墨轩认得。绰号“黄牙”，是疤脸刘手下最擅长撒泼打滚、敲诈勒索的一条恶狗，脸上那口参差不齐的黄板牙是他的标志。此刻，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表情扭曲，哭得“情真意切”。
“就是他！就是这个天杀的小子！” 黄牙如同发现了杀父仇人，猛地冲到沈墨轩的破草席前，用那只破铁壶几乎要戳到沈墨轩的鼻尖！“三天前！老子在他这儿花了三个大钱补的这破壶！拿回去烧水喝！结果…结果啊！！” 他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我老娘！我老娘喝了那水就上吐下泻！现在…现在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了！郎中说是中毒了！就是这壶！就是这小子补壶时下了毒啊！黑心烂肺的畜生！赔我老娘的命来啊！！”
黄牙的哭嚎如同点燃了引线。他话音未落，人群中立刻跳出几个“义愤填膺”的“路人”，七嘴八舌地开始帮腔：
“哎呀！造孽啊！这看着就晦气的小子，果然不是好东西！” 一个胖妇人拍着大腿，指着沈墨轩唾沫横飞。
“我就说嘛！他那手艺看着就邪门！补得那么快，肯定用了什么歪门邪道！”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抱着胳膊，一脸“我早知道”的鄙夷。
“赔钱！赔药钱！赔命钱！这种害人的东西就该送官！” 一个尖嘴猴腮、眼珠乱转的家伙更是直接喊出了目的。
围观的人群迅速被煽动起来。惊疑、厌恶、幸灾乐祸、纯粹看热闹的目光，如同无数道探照灯，瞬间聚焦在蜷缩在城墙阴影里、如同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沈墨轩身上。议论声、指责声嗡嗡作响，如同无数只苍蝇在耳边盘旋。
陷阱！赤裸裸的栽赃陷害！地龙帮终于动手了！而且用的是最下作、最恶毒的商业陷害手段——污蔑他手艺害人，意图讹诈，甚至煽动民愤将他送官！
沈墨轩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一沉！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那副因伤痛和疲惫而麻木僵硬的模样。他缓缓抬起头，散乱的头发下，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幽暗的瞳孔在黄牙和那几个帮凶身上极其短暂地扫过。
嗡！
星瞳的刺痛在危机感和强烈情绪刺激下骤然加剧！视野边缘疯狂闪烁起扭曲的红光！但他强行压制着，将被动感知提升到极限！
黄牙：气息平稳有力！心跳强劲！气血旺盛！哭嚎得惊天动地，但体内能量场稳如磐石，没有丝毫病气或虚弱迹象！那涕泪横流的模样，完全是拙劣的表演！情绪波动中充满了恶意的兴奋和贪婪，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和恐惧！
那几个帮凶：气息同样平稳，心跳频率甚至因为兴奋而略微加快！眼神闪烁，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完成任务般的轻松！他们的能量场与黄牙隐隐相连，形成一个充满恶意的包围圈！
星瞳视野瞬间聚焦到黄牙高举的那个破铁壶上！壶底，他三天前用粗铁片和劣质树胶铆接的补丁清晰可见。但在星瞳那扭曲、却洞穿表象的视野中，那补丁周围的壶底区域，赫然残留着一大片极其刺眼、散发着污秽、混乱、令人作呕气息的能量残留物！
那残留物的能量波动驳杂混乱到了极点！如同无数种腐败物质、劣质药物、甚至还有一丝微弱的、属于某种毒虫的阴冷气息混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断蠕动变幻的墨绿色泽！这绝非他修补时使用的树胶和铁片所能留下的痕迹！这分明是事后被人强行涂抹、灌入壶底的剧毒秽物！
栽赃！铁证如山！
一股冰冷的怒火，如同被点燃的地狱熔岩，瞬间在沈墨轩的胸腔里炸开！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丹田深处那点金种锋芒仿佛感应到了这滔天的怒意和杀机，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一股撕裂一切的意念洪流就要冲破玄枵刻印的压制，涌向双眼和指尖！
杀！撕碎这些污秽！戳穿这恶毒的谎言！
暴戾的念头如同毒蛇嘶鸣！
然而，理智如同最后一道冰冷的铁闸，死死压下了这股毁灭的冲动！不能！在这里暴露星瞳和金种的力量，无异于自寻死路！不仅会引来官府和观星阁的注意，更会彻底坐实他“邪门歪道”的罪名！疤脸刘等的就是这个！
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下唇被咬得皮开肉绽！强行将那股几乎破体而出的锋锐和星瞳的剧痛压了回去！代价是眼前阵阵发黑，太阳穴突突狂跳，仿佛下一秒头颅就要炸开！
“就是他！大伙儿看看！这小子心虚了！不敢说话了！” 黄牙见沈墨轩只是死死盯着他，却不反驳，更加得意，哭嚎声拔高了八度，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墨轩脸上。“赔钱！不赔钱老子今天跟你没完！拉你去见官！” 他作势就要上前揪扯沈墨轩的衣领。
“对！拉他去见官！”
“黑心匠人！谋财害命！”
“砸了他的破摊子！”
那几个帮凶立刻鼓噪起来，人群也被煽动得群情激愤，不少人跟着叫骂，几个冲动的甚至开始往前挤，想要动手。
危机如同绞索，瞬间勒紧了沈墨轩的脖颈！
就在这时，沈墨轩动了。他没有后退，没有辩解，反而迎着黄牙抓来的手，极其艰难地、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支撑着冰冷的城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动作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尤其是那只废手传来的剧痛，让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鬼，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看起来虚弱不堪，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他这摇摇欲坠、仿佛承受了巨大冤屈和打击的姿态，反而让周围汹涌的声浪微微一滞。
沈墨轩抬起头，散乱的头发下，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愤，迎上黄牙那得意洋洋的嘴脸。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破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毒…药…在…你怀里…红纸…包着！”
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入喧嚣！
黄牙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脸上的得意和哭嚎的表情如同劣质的面具，瞬间凝固、龟裂！他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如同白日见鬼般的惊骇！他下意识地、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胸前衣襟的位置！动作快得近乎本能！
这一下，如同无声的惊雷，在围观人群头顶炸开！
所有人都看到了黄牙那瞬间剧变的脸色和那个捂胸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
喧嚣的声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刚才还在叫嚣的帮凶们也瞬间哑火，脸上露出了惊愕和慌乱！人群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从沈墨轩身上，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到了黄牙那只捂在胸口的手上！
“你…你放屁！” 黄牙反应过来，脸色由惊骇转为暴怒的猪肝色，气急败坏地吼道，“血口喷人！老子身上哪有什么毒药！”
“红纸包…泻药…混了…腐鼠…尿…” 沈墨轩的声音更加嘶哑，断断续续，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尽生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笃定。他死死盯着黄牙捂胸的手，星瞳视野中，那衣襟深处，一个用暗红色油纸（并非他说的红纸）包裹的小包，正散发着与壶底残留物同源的、污秽混乱的墨绿色能量波动！那波动中还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腐烂鼠类的阴冷腥臊气息！
黄牙的脸彻底白了！他捂在胸口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些，又猛地捂紧，眼神慌乱地扫向周围，尤其是那几个帮凶。他做梦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一口道破了毒药的成分，甚至连包装的颜色都…虽然他说错了，是暗红不是红，但这更可怕！这说明他可能真的知道！
“胡说八道！老子撕了你的嘴！” 黄牙恼羞成怒，彻底撕下了哭嚎的伪装，脸上只剩下狰狞的凶狠，挥拳就朝沈墨轩那张惨白的脸砸去！企图用暴力掩盖心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个威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人群被粗暴地分开，几个穿着皂色公服、腰挎铁尺的衙役，在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眼神精明的班头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显然是早有准备，或是被这边的巨大动静吸引而来。
“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聚众闹事？都想吃板子吗？！” 鼠须班头三角眼一扫，厉声喝道，目光精准地落在挥拳的黄牙和摇摇欲坠的沈墨轩身上。
黄牙的拳头硬生生停在半空，脸上的凶狠瞬间化为谄媚和惊慌：“哎哟！张班头！您老来得正好！这小子…这小子他补壶下毒，害了我老娘！他还血口喷人，诬陷我啊！”
“下毒？诬陷？” 张班头三角眼里精光一闪，看向沈墨轩，又扫了一眼黄牙手里高举的破壶和沈墨轩那简陋到可怜的摊位。“哼！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把这壶，还有这小子，还有你——” 他一指黄牙，“都带回衙门！让仵作和老爷审个明白！”
他身后的衙役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就要拿人。
“班头明鉴！” 沈墨轩嘶哑地开口，声音带着悲愤，“壶…可验…毒…在他怀里…暗红纸包…一验便知！” 他精准地修正了纸张的颜色，目光如同冰冷的钉子，死死钉在黄牙瞬间惨白的脸上。
黄牙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颤！暗红纸包！这小子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彻底慌了神，下意识地又想捂胸口。
张班头何等精明老练，黄牙这细微的动作和瞬间剧变的脸色，岂能逃过他的眼睛？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厌恶，这种下三滥的栽赃嫁祸，他见得多了！
“嗯？” 张班头冷哼一声，目光如刀般射向黄牙，“怀里藏着什么？拿出来！”
“没…没什么…” 黄牙冷汗涔涔，还想狡辩。
“搜！” 张班头懒得废话，直接下令。
一个衙役上前，粗暴地一把扯开黄牙的衣襟！
一个用暗红色油纸包着的小包，瞬间掉了出来，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人群瞬间哗然！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个小小的纸包！
张班头使了个眼色。另一个衙役小心翼翼地用布垫着手，捡起纸包，打开一角。一股刺鼻的、带着浓烈腥臊和腐败气味的药粉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正是泻药混杂了某种污秽之物的味道！
“带走！” 张班头脸色铁青，对着黄牙厉喝一声。又看了一眼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沈墨轩，皱了皱眉，对衙役道：“这小子也带回衙门问话！这破壶，作为证物带走！”
衙役如狼似虎，扭住面如死灰、彻底瘫软的黄牙。另一个衙役则有些嫌恶地看了看沈墨轩那副凄惨模样，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推搡了他一把：“走！”
沈墨轩被推得一个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城墙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头腥甜翻涌，一口淤血强行咽了回去。他佝偻着背，艰难地、一步一步，在衙役不耐烦的催促和周围人群复杂的目光中，如同被押解的囚徒，走向未知的衙门。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喧嚣、议论、鄙夷、同情、幸灾乐祸……各种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射在他单薄残破的背影上。
就在他即将走出人群包围圈的刹那，他的脚步似乎因虚弱而微微停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外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裙、嘴里随意叼着一根枯黄草茎的纤细身影，正静静地倚在一个卖竹筐的老汉摊位旁。是柳含烟。
她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将目光聚焦在沈墨轩或黄牙身上。她的视线，似乎落在了那个被衙役小心收起的破铁壶上，又似乎穿透了人群，落在了沈墨轩那只藏在破衣深处、依旧紧握着的左手上。
昏沉的光线下，柳含烟那双看似慵懒的眸子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极其锐利、如同发现稀有猎物的精光！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玩味，而是多了一丝探究、一丝审视，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她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叼着的草茎也随之微微翘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沈墨轩迅速收回目光，垂下头，继续艰难地挪动脚步，如同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冤屈和打击。但在他低垂的眼帘下，在那片无人能窥见的阴影里，一点冰冷到极致、燃烧着无尽寒焰的暗金锋芒，如同淬炼千年的刀尖，无声地、死死地烙印下了柳含烟那充满深意的眼神。
陷阱的第一环，以他被“请”入衙门告终。但沈墨轩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毒蛇的獠牙已经亮出，更阴险的绞索，恐怕正在黑暗深处悄然编织。而他这只深陷泥潭的孤狼，不仅要面对官府的盘问，更要警惕身后那双在暗处闪烁着精光的、狐狸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