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平原的秋老虎正烈,毒辣的日头像要把大地烤焦,田埂上的黄土被晒得裂成了巴掌大的块,踩上去簌簌地往下掉渣。李杰带着农技队的五个吏员,骑着租来的骡子走在乡间小路上,骡蹄踏过扬起的尘土沾了满身,粗布官袍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像幅抽象的地图。
“李大人,前面转过那道坡,就是泾阳县的示范田了。” 打头的县尉王勇勒住缰绳,他那匹灰骡子吐着舌头喘气,鬃毛都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的。王勇用袖子抹了把脸,指着远处一片泛着浅黄的田地,“这几日天旱得邪乎,井里的水都快见底了,农户们拼了命地抢耕,说是要赶在霜降前把冬小麦种下去,不然明年开春就没指望了。”
李杰眯起眼,用手搭在额前挡住刺眼的阳光,只见田地里稀稀拉拉散布着十几个黑点,走近了才看清是耕作的农户。最显眼的是东边那块二亩见方的地,三个精壮汉子正围着一具直辕犁忙活 —— 两人在前头弓着腰拉绳,麻绳深深勒进肩膀,留下两道紫红的印子;一人在后头扶着犁柄,双腿蹬地使劲往前推,脸憋得通红;还有两头瘦骨嶙峋的黄牛埋着头,四蹄在干硬的土地上打滑,喘着粗气往前拽,铁犁在地里艰难地挪动,翻起的土块又小又浅,还带着不少没打碎的坷垃,像被狗刨过似的。
“吁 ——” 扶犁的老农猛地扯了扯缰绳喊住牛,拄着犁柄直起腰来,沟壑纵横的脸上淌着豆大的汗珠,滴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洇成个小小的深色圆点,转眼就消失了。他摘下头上那顶破得露出窟窿的草帽,使劲扇着风,露出被晒得黝黑的头皮,上面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像撒了层盐粒。
“张老汉,歇着呢?” 王勇翻身下骡,脚刚落地就打了个趔趄,乡间的土路坑坑洼洼,还掺着不少碎石子。他笑着打招呼,声音里带着几分熟络。
张老汉抬头见是县尉,连忙直起腰,手里还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犁柄,粗糙的手掌上布满老茧,指关节都变了形。“王县尉来巡查啦?这鬼天气,热得邪乎,别说人了,牛都快拉不动犁了。” 他瞥了眼李杰,见这年轻官员穿着一身半旧的粗布官袍,脚上的靴子沾了不少泥,却掩不住身上那股沉稳的气度,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和拘谨。
李杰走到直辕犁旁,蹲下身仔细打量。这具犁比他在改良坊见过的样品还要老旧 —— 犁辕是根丈许长的硬木,看纹理像是枣木的,被磨得油光锃亮,前端绑着根手指粗的粗麻绳,绳结处都磨出了毛边,套在牛脖子上的地方还沾着些牛毛;犁壁是块锈迹斑斑的铁板,边缘都卷了刃,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凹痕;犁底的木头已经开裂,用三道铁箍勉强箍着,其中一道铁箍都松了,晃悠晃悠的。
“老人家,这犁一天下来,能耕多少地?” 李杰的手指轻轻抚过犁壁的裂纹,铁锈沾了满指。
张老汉往地上啐了口带着血丝的唾沫,苦笑着摇了摇头:“能耕三亩地就谢天谢地了。你看这辕子,太长太沉,有丈二长,在地里转弯的时候,得三个人抬着才能转过来,稍不留神就崴了脚。前儿个村西头的李二,就是抬犁的时候没站稳,闪了腰,现在还躺炕上哼哼呢,家里的地都快荒了。”
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指着不远处的那片坡地。那里的土色更深,看起来也更硬,几个农户正吆喝着四头牛拉一具犁,其中一头老黄牛的嘴角都吐白沫了,四条腿都在打颤,像是随时会倒下。“那片坡地更难耕,土硬得像石头,得用四头牛才能拉动。牛累死的事,年年都有。去年我家的老黄牛就是耕坡地时没撑住,倒下就没起来……” 说到这儿,老汉的声音低了下去,眼角泛起红,声音也带着哽咽。
李杰的心像被重锤猛敲了一下,闷得发疼,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他在农科院时,见过现代化的联合收割机,一天轻轻松松就能耕几百亩地,何曾想过在大唐,农户们竟还过着 “三牛五人,日耕三亩” 的日子。他默默地摸出怀里的水囊,递了过去:“老人家,先喝点水吧。”
张老汉接过水囊,拔开塞子猛灌了几口,水流顺着嘴角淌进脖子里,打湿了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襟。他抹了抹嘴,把水囊递回来,眼里闪过一丝希冀:“大人是京城来的吧?俺们听说了,是您给咱带来了能增产的胡椒,还弄出了新犁?”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要是真有省力的犁,咱也能多种两亩地,多打些粮食,娃们冬天就不用啃糠咽菜了。”
这话像一根尖锐的针,狠狠扎在李杰心上。他想起改良坊里那些即将完工的曲辕犁,想起系统面板里那张泛黄的图纸残页 —— 上面不仅有曲辕的角度数据,还有犁壁弧度的精确测算,甚至标注了如何通过调整犁底高度来适应不同土壤,连犁尖的角度都有讲究,能减少入土时的阻力。
“会有的。” 李杰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一卷麻纸,蹲在田埂上快速画着曲辕犁的草图。炭笔在粗糙的麻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您看,这种犁辕是弯的,角度是一百三十五度,不用抬就能转弯;犁壁是圆的,弧度六十度,翻土又深又快,而且只用一牛一人就能拉动,一天耕十亩地都不成问题。”
张老汉凑过来看得直咂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却又带着几分怀疑:“这弯辕子能行吗?看着就不结实,别耕着耕着断了,那可就白瞎功夫了。”
“用铁力木做的,比您这直辕结实三倍还多。” 李杰指着草图上曲辕和犁架连接处的铁箍,“连接处都加了铁箍,还做了榫卯结构,双重加固,保准耐用。” 他画完,把麻纸小心翼翼地卷起来递给老汉,“您放心,过不了多久,这种新犁就会送到咱关中的田地里,到时候您就不用这么受累了。”
正说着,坡地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呼,还夹杂着农户的哭喊。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那匹口吐白沫的老黄牛猛地跪倒在地,四肢抽搐着,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声响,再也站不起来了。几个农户围着牛,有的拍着牛背,有的抹着眼泪,哭声在空旷的田野里格外刺耳。
张老汉重重地叹了口气,用袖子抹了把脸,把眼里的湿意擦掉:“又一头…… 这都是命啊。咱庄稼人,就靠这牛活命,可这牛,也遭罪啊。”
李杰望着那凄惨的场景,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都没察觉。他猛地站起身,转身对王勇说:“王县尉,带我去各村看看,越偏远的村子越好,我要知道现在农户们用的犁具都有哪些问题,都有哪些难处。”
接下来的三天,李杰跑遍了泾阳、三原、高陵三县的二十多个村庄。他见过用了二十年的旧犁,犁尖磨得比指甲还薄,耕起地来像挠痒痒;见过农户为了省牛力,自己拉着犁在地里挪,肩膀被麻绳勒出深深的血痕,渗着血丝;还见过因为犁辕太长,在窄窄的梯田里转不开弯,只能用锄头一点点刨,一天下来连半亩地都刨不完;更见过因为家里穷,养不起牛,只能用人力拉犁,一家三口围着一具犁,像牛一样弓着腰往前挪……
每晚宿在简陋的驿站里,李杰都在昏暗的油灯下整理笔记。他带来的五本空白麻纸,三天下来就记满了三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问题:“直辕犁需两牛三人,成本过高,普通农户难以承担”“犁壁无弧度,翻土浅易板结,粮食产量低”“坡地耕作时易侧翻,牛死亡率高达三成”“犁辕过长,不适用于梯田和窄田”…… 每一条都浸着农户的汗水和叹息。
离开关中的前一晚,李杰坐在驿站的油灯下,久久没有说话。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他调出系统面板,曲辕犁图纸残页在虚拟光屏上缓缓展开,上面的每一个数据都仿佛在发光。他指尖轻轻划过 “135 度曲辕”“60 度犁壁” 的标注,想起张老汉那句 “娃们冬天就不用啃糠了”,想起那些在田地里挣扎的农户,想起那头倒下的老黄牛,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必须让贞观犁早日量产。” 他对着跳动的油灯喃喃自语,眼神坚定如铁,“不仅要量产,还要让全大唐的农户都用得起、会使用。无论多难,都要做到。”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李杰就带着三大本笔记和满脚的泥踏上了归途。马车驶过高陵的农田时,他掀开帘子回望 —— 晨曦中,农户们又开始了一天的耕作,直辕犁在地里缓慢移动,像一头年迈的老牛,艰难地前行。他在心里默念:等着我,用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会响起新的犁声,那是希望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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