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的 “聚贤楼” 三楼最里面的雅间,雕花木窗半开着,窗外那棵百年老槐树的虬曲枝干探进来,枝丫上还挂着几片残留的枯叶,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影子。铜炉里的檀香正旺,三股青烟袅袅盘旋着往上飘,混着窗外飘来的槐花香、楼外大街上的胡饼香气,还有雅间里自带的淡淡酒气,在空气中织成一张慵懒而复杂的网,让人昏昏欲睡。
十二张梨花木椅围着一张巨大的八仙桌,桌面被打磨得光可鉴人,能清晰映出杯盏和众人的倒影。桌子边缘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每个莲瓣都栩栩如生,是去年刚请城西木匠铺的老师傅重新修整过的。桌上摆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青瓷茶杯是汝窑的细瓷,杯壁薄如蝉翼,里面的茶叶舒展着,像一群绿衣仙子在水中缓缓舞蹈,茶汤清澈透亮,泛着淡淡的黄绿色,杯底还沉着几粒没浮起来的茶梗。桌角的描金漆碟里放着酱萝卜、咸花生、茴香豆,还有一碟油酥黄豆,都是些下酒的小食,此刻却没多少人动,只有王铁匠时不时抓起一把往嘴里塞。
铁匠行会的会长周老铁坐在主位,他比王铁匠年长十岁,头发已经全白了,却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莹润的青玉簪子绾着,簪子上雕刻的祥云纹路清晰可见,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个墨玉扳指,玉质温润,上面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勒痕,那是常年握锤留下的印记。这扳指是当年唐太宗赏赐的,据说是他祖父为玄武门之变打造兵器时,因兵器锋利耐用立下功劳所得,这扳指在长安铁匠行里是响当当的荣耀象征,比任何金钗玉簪都更让人敬畏。此刻,他正捻着花白的胡须,那双浑浊却有神的眼睛半眯着,看着王铁匠唾沫横飞地讲述昨天的遭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墨玉扳指。
“…… 那曲辕看着就邪门,跟个被掰弯的铁条似的,我掂着就发飘!” 王铁匠说得兴起,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唾沫星子溅到桌上的酱菜碟里,他浑然不觉,抓起一块酱萝卜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嚼着,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他用袖子胡乱一抹,“李大人还说什么杠杆原理,我看就是瞎掰!耕地靠的是实打实的力气,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咱老祖宗传下来的直辕犁,方方正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那才叫踏实!你看那曲辕,弯弯扭扭的,看着就没骨气,真到了地里,怕是犁不了半亩就得散架!”
坐在周老铁左手边的副会长钱大眼猛地一拍桌子,“啪” 的一声脆响,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洒了出来,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湿痕,连带着旁边的油酥黄豆都蹦出去好几粒。他眼睛瞪得像铜铃,原本就红的酒糟鼻因为激动变得更红了,像挂在脸上的一颗熟透的樱桃,鼻翼还一翕一合地动着:“老王说得对!这新犁要是真那么好,老祖宗早传下来了,轮得到他一个毛头小子来指手画脚?我钱大眼打了四十年铁,就没见过哪家的犁是弯着辕的!这分明是胡闹!”
钱大眼是 “钱记铁铺” 的掌柜,铺子开在东市最显眼的位置,三间门面房,门楣上挂着 “钱记铁铺” 的金字大匾,专做兵器生意,跟军方有些往来,据说连尉迟恭府上的兵器都是在他那儿订的,光是府里的横刀就做了不下二十把。他最看不惯这些文官对铁匠行当指手画脚,觉得他们只会捧着书本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真要让他们抡起锤子,怕是连锤头都握不住。“这新犁要是坏了名声,说咱长安铁匠铺做的东西不结实,咱整个长安铁匠的饭碗都得砸!到时候别说赚钱了,怕是连喝粥都难!去年冬天,城西的‘刘记铁铺’就是因为做的锄头断了刃,被农户告到官府,最后铺子都关了,一家子流落街头,多惨!”
坐在对面的 “孙记铁铺” 掌柜孙瘦猴连忙点头,他身子骨单薄,脖子细得像根豆芽菜,说话细声细气,却最会察言观色。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袖口都磨破了边,手指不停地摩挲着茶杯沿,把原本光滑的杯沿都摸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钱副会长说得是。前儿个我侄子在司农寺当差,偷偷告诉我,说李大人要订五百具新犁,分给各州县试用。这要是接了活,做出来的犁真出了问题,朝廷怪罪下来,咱谁担待得起?我这小本生意,就一间铺子,三个徒弟,可经不起折腾。再说了,这新犁的样式看着就复杂,做起来肯定费工费时,说不定还赚不到钱,何苦呢?”
孙瘦猴的铺子专做小农具,镰刀、锄头、铁锹做得精巧,却不擅长铸犁这种大家伙。他的铺子在西市的角落里,平时也就靠些街坊邻居和附近的农户照顾生意,赚的都是辛苦钱。他早就听说司农寺要大量订犁,心里正犯愁自己铺子做不了会损失客源,听王铁匠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找到了同盟,腰杆都直了些,说话也比平时多了几分底气。
“我看呐,就是有人想抢咱的生意!” 坐在角落的 “赵记铁铺” 掌柜赵黑脸瓮声瓮气地说,他脸膛黑得像刚从煤堆里捞出来,那是因为常年守在熔炉边,被烟火熏的,连指甲缝里都是黑的,洗都洗不掉。他穿着件黑色短褂,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说话时声音洪亮,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桌上的茶杯都跟着轻微晃动,“听说司农寺自己开了个改良坊,雇了不少工匠,说不定是想自己做犁,故意弄出个新样式,把咱这些老铺子挤垮!到时候人家是官办的,有朝廷撑腰,价格能压得低低的,咱这些私营的,哪还有活路?我爹当年就是因为被官办铁坊抢了生意,差点把铺子卖了,还是周会长帮衬着才撑过来的!”
赵黑脸说着,眼睛有些发红,他爹去世前还嘱咐他,一定要提防官办的作坊,说他们仗着有靠山,做事不讲规矩。他这话一出,雅间里顿时安静下来,连檀香燃烧的 “噼啪” 声都清晰可闻。铁匠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都多了几分警惕和不安。长安的铁铺生意竞争本就激烈,东市、西市、南市加起来有近百家,平时为了一个订单都能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动起手来。要是司农寺真下场做犁,他们这些小铺子确实难以招架。
周老铁捻胡须的手停了下来,墨玉扳指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铁板上,清晰有力:“诸位,打铁行当靠的是信誉。咱铁匠行会立了五十年规矩,就是不能做砸招牌的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每个人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谁在点头,谁在皱眉,谁在偷偷撇嘴,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王铁匠说的新犁,我虽没见过,但听着就悬乎。曲辕代替直辕,这可不是小改动,得经得起实打实的考验。种地是天大的事,耽误不得,要是因为犁不好,误了农时,那是要遭天谴的。”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茶味的清苦在舌尖散开,又带着一丝回甘,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朝廷的订单虽好,利润也高,听说司农寺给的价钱比市价还高两成,可要是砸了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招牌,多少钱都赔不回来。依我看,这司农寺的新犁订单,咱不能接。”
“会长说得对!” 钱大眼第一个附和,他猛地一拍大腿,差点把旁边的凳子踢翻,凳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咱不能拿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开玩笑!老规矩不能破!就算他给的价钱再高,咱也不能干这砸饭碗的事!”
“我也不接!我孙记铁铺虽然小,可也得守规矩!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孙瘦猴也跟着表态,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说完还偷偷看了周老铁一眼,见老会长微微点头,心里松了口气。
“我赵记也不接!就算饿死,也不能做这没把握的活!” 赵黑脸瓮声瓮气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倔强。
“我也不接!”
“算我一个,不接!”
“这活谁爱接谁接,反正我不接!”
十二家铁铺的掌柜纷纷表态,八仙桌周围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刚才的担忧和犹豫被同仇敌忾取代。王铁匠看着这场景,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他就知道,同行们肯定会站在他这边。他偷偷瞥了一眼周老铁,见老会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心里更是得意,又抓起一把油酥黄豆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周老铁抬手示意大家安静,雅间里瞬间又恢复了安静,连呼吸声都能听得见。他缓缓说道:“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咱就立个规矩:长安所有铁铺,一律不接司农寺的新犁订单。谁要是敢破规矩……”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扫过在场的每个人,仿佛要把大家的样子都刻在心里,“就别怪行会不认他这个兄弟,以后有官府的活计、大户的订单,咱都不跟他分!让他在长安铁匠行里,彻底没饭吃!我周老铁说到做到,绝不姑息!”
这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激起层层涟漪。铁匠们都知道,行会的规矩比律法还管用。长安的铁匠生意,无论是官府的军器订单,还是大户人家的农具需求,大多是通过行会分配的。就像去年兵部要做一批长矛,就是通过行会分给了十家信誉好的铁铺,每家都赚了不少。谁要是被行会排挤,在长安就真的再也混不下去了,只能卷铺盖走人。
“谨遵会长号令!” 众人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得能穿透楼板,传到一楼大堂,引得楼下吃饭的客人都纷纷抬头往三楼看,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
周老铁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杯:“来,喝茶。喝完茶,咱各自回铺子,把这话传下去。可别让哪个不长眼的,坏了咱的规矩。”
王铁匠端起茶杯,跟众人一一碰杯,青瓷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雅间里回荡。他心里暗暗得意:李杰啊李杰,你就算有皇帝撑腰又怎么样?没咱铁匠铺帮你做犁,我看你这新犁怎么推广!等三个月后,你交不出成果,看皇帝还怎么信任你!到时候,你那改良坊也该关张了,看你还怎么跟咱这些手艺人作对!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照在八仙桌上,把茶杯里的茶叶照得清清楚楚,连茶叶上的绒毛都能看见。十二家铁铺的掌柜们谈笑风生,说着各自铺子里的趣事,比如哪家的镰刀卖得好,哪家的斧头被将军夸赞了,仿佛已经打赢了一场胜仗。他们没人知道,他们拒绝的不仅是一笔订单,更是一场即将到来的、能改变整个大唐农业格局的变革,一场能让无数农户摆脱繁重劳作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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