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东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王记铁铺的烟囱就率先打破了西市的沉寂,冒出滚滚浓烟。那浓烟黑得像墨,在微亮的天空中翻滚着,像一条挣脱束缚的黑色巨龙,盘旋着向上攀升,最后慢慢散开,与晨雾融为一体。熔炉里的炭火已经烧得通红,跳跃的火苗舔舐着炉膛内壁,把整个铺子映照得如同白昼,连墙角堆积的那些不起眼的铁屑,都被染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晕,仿佛瞬间变得珍贵起来。
王铁匠光着膀子,露出古铜色的脊背,那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都是常年打铁留下的勋章。他身上暴起的虬结青筋,像一条条小蛇在皮肤下游走。他往炉膛里添了最后一捧焦炭,焦炭块大小均匀,是他昨天亲自筛选过的。随着焦炭的加入,火苗 “腾” 地窜高了一截,火星 “噼啪” 作响,溅落在青砖地上,烫出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像撒了一把芝麻。
“师父,李大人来了。” 二师兄揉着惺忪的睡眼,眼角还挂着点眼屎,刚推开铺子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愣住了。门外,李杰穿着件素色襕衫,衣料是上好的棉布,浆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竹编食盒,食盒边缘还缠着一圈青布条,显得格外素雅。他正站在朦胧的晨雾里,身影有些模糊,像一幅水墨画。食盒里飘出淡淡的米香,混着炉子里飘出的炭火气,在寂静的巷子里慢慢漫开,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王铁匠握着长钳的手猛地一紧,铁钳在炉膛里划出刺耳的刮擦声,“吱呀” 一声,让人听着牙酸。“他来干啥?” 话里的火气比炉子里的炭还旺,仿佛一点就着,“难不成要盯着咱打铁?怕咱偷工减料?”
李杰笑着走进来,脚步轻快,身上的晨露还没干,带着一股清新的水汽。他把食盒轻轻放在落满铁屑的柜台上,那柜台是块厚实的梨花木,被铁屑划得满是痕迹,却透着一股岁月的沧桑。“听说今天要锻打曲辕,特意带了些刚蒸的米糕,给大家垫垫肚子,干活才有劲。” 食盒打开的瞬间,一股热气裹挟着浓郁的桂花糖甜香涌出来,三块雪白的米糕上撒着金黄的桂花,米粒饱满,看着就软糯可口,看得旁边的大师兄直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着。
王铁匠别过脸去,故意不看那米糕,对着炉膛里的铁料冷哼一声:“不用装好心。咱王家打铁有规矩,一不偷工,二不减料,三不看旁人脸色。” 他用火钳夹起那块吕梁生铁,铁块已经被烧得泛着暗红色,像块凝固的血痂,表面还有些细微的纹路。“这火候正好,能打了,再烧就过了。”
“等等。” 李杰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铁块上,眼神专注。晨光从门板缝隙钻进来,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像小扇子似的。“还得再烧一刻钟。” 他指着铁块表面,语气肯定,“您看这纹路,暗红色说明温度刚过六百摄氏度,铁里的硫、磷这些杂质还没跑干净,打出来的犁辕容易脆裂,用不了多久就得断。”
王铁匠把铁钳往炉壁上一磕,“当” 的一声,火星溅了李杰一裤脚,在他的素色襕衫上烫出几个小黑点。“你懂个屁!” 他黝黑的脸上因为生气泛起油光,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过下巴,滴在胸前的汗毛上。“这是吕梁铁,含碳量高,是最好的铁料,烧到发白就彻底废了!铁水会‘死’,就像冬天冻住的河,脆得能当玻璃砸!当年我爹就吃过这亏,一炉好铁全毁在火候上,他蹲在炉边哭了整整一夜,那声音,我现在想起来都难受!”
大师兄赶紧点头附和,脸上堆着笑:“对对对,我也听说过,老话说‘生铁怕过火,熟铁怕欠火’,吕梁铁就得这火候才合适,才能打出好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瞟了眼柜台上的米糕,喉结又忍不住上下滚动了一下,鼻尖似乎都萦绕着那股甜香。
李杰没理会王铁匠的火气,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铜制小玩意。那是他用卖胡椒赚来的收益,请城里最好的银匠打的温度计,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刻度,精细无比,每个刻度之间还标着细小的分划。“这是我自制的‘测温计’,您看,现在指针指在六百五,还得再烧到八百摄氏度,也就是铁块发白的时候,杂质才能随着烟跑出去,铁料才更纯。” 他把温度计递过去,铜面上光滑如镜,清晰地映出王铁匠涨红的脸。
王铁匠一把挥开温度计,铜器 “哐当” 一声撞在铁砧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铺子里回荡。“少拿这些邪魔外道的东西糊弄人!” 他抓起一把沉甸甸的铁锤,往铁砧上狠狠一砸,“咚” 的一声,震得铺子里的工具都跟着颤动。“今天这铁,我说能打就能打!我打了三十年铁,还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
“王师傅。” 李杰的声音沉了下来,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那具老旧的直辕犁,犁身上锈迹斑斑,却被擦拭得很干净。“您是怕烧到八百度,打不出您想要的‘脆’吧?”
这话像一根锋利的针,精准地扎在王铁匠心上,他猛地转过身,眼睛瞪得像铜铃,仿佛要喷出火来:“你胡说什么!我王某人做事光明磊落,什么时候有过这心思?”
两人的目光在炉膛前激烈相撞,空气中仿佛都被烧得发烫,带着一股火药味。大师兄缩着脖子躲在风箱旁,大气都不敢喘,手里的风箱杆都快被他攥断了。二师兄攥着刨子的手沁出了汗,手心湿滑滑的,连炉子里的火苗都仿佛屏住了呼吸,跳动得慢了几分,似乎也在紧张地看着这场较量。
“我没胡说。” 李杰捡起地上的温度计,用袖子轻轻擦去上面的铁屑,动作轻柔。“吕梁铁确实含碳高,但只要控制好降温速度,根本不会脆。您坚持低温锻打,无非是想让这犁辕看着结实,实则内里疏松,耕地时一受力就断,好证明您是对的,新犁行不通。”
王铁匠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像被人泼了墨又擦了一半的布,十分难看。他没想到李杰竟然连这都看穿了,心里又惊又气,嘴里却依旧强硬:“一派胡言!我打了三十年铁,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还能不如你个毛头小子懂铁?”
“那不如各退一步。” 李杰忽然笑了,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指着炉膛里的铁块,“就烧到橘红色,七百摄氏度如何?这个温度既能逼出部分杂质,让铁料更纯,又不会让您担心的‘铁水死了’,您看行吗?”
王铁匠盯着铁块,那暗红色正在慢慢向橘红转变,像夕阳染透了云层,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亮。他沉默了半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铁钳,铁钳上的纹路都被他摸得光滑了。终于,他从牙缝里挤出个字:“行。” 声音干涩,带着不情愿。
一刻钟后,铁块被烧得像块融化的金子,泛着温暖的橘红色,表面还有一层淡淡的光泽,仿佛有液体在流动。王铁匠咬着牙,用火钳把它拖出炉膛,“啪” 地一声摔在铁砧上,火星溅得比人还高,像放了一场小型的烟花,落在地上,慢慢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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