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端着一碗红枣茶从灶房出来,碗是粗瓷的,边缘缺了个小口,像被老鼠啃过,碗身上画着的牡丹图案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淡淡的轮廓,像褪色的记忆。她把茶放在小翠面前,褐色的茶汤里浮着几颗饱满的红枣,枣皮上有几道褶皱,却依旧透着光泽,热气腾腾的,带着甜甜的枣香,像一股暖流扑面而来。
自己则坐在对面的长凳上,拿起刚才没纳完的鞋底,重新穿上线,针在头发里蹭了蹭 —— 老人们说这样能让针更滑溜,穿过厚厚的鞋底时不费劲。她的头发上还沾着几根线头,大概是纳鞋底时不小心蹭上的。
她却没有立刻开始纳,只是用针在鞋底上漫无目的地戳着,留下一个个细小的孔洞,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在犹豫该不该说。灶房里传来水壶烧开的 “呜呜” 声,像只不安分的猫在叫,王氏充耳不闻,眼神有些飘忽,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
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抱怨,像是积了一肚子的委屈,不吐不快:“你表哥啊,真是个劳碌命。这阵子三天两头值夜班,白天回来倒头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跟打雷似的,吵得我都没法干活。家里的活全落在我身上,里里外外忙得我脚不沾地。前儿个院里的井绳断了,我一个人提水,提了半天才提满一缸,差点把腰闪了,晚上疼得睡不着觉。他倒好,回来就知道喊饿,跟个没事人似的,连句关心的话都没有。”
她说着,用针在鞋底上用力扎了一下,麻线 “嗤啦” 一声穿过厚厚的布层,线头崩得笔直,像根绷紧的弦。她的嘴角撇着,显然是心里有气。
小翠顺着她的话茬说:“表哥也是为了家里嘛,值夜班是不是能多挣点钱?听说军营里的饷银向来准时,不像有些地方,拖拖拉拉的。” 她拿起桌上的红枣茶,轻轻吹了吹,热气拂过脸颊,带着暖意,把眼角的湿润都吹干了。
王氏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长长得能拖到地上,带着浓浓的无奈:“钱倒是多了点,不过也邪门得很。前儿个发饷银,你表哥的饷银袋子比往常沉,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倒出来一数,多出五十文来,黄澄澄的铜钱,闪着光。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的,说是‘夜间加操补贴’。可我问了院里其他几家,张婶家的男人也值夜班,李嫂的丈夫还是个小旗官,比你表哥官大,怎么就没这补贴?”
她突然压低声音,像只受惊的耗子,飞快地往门口瞟了一眼,确认没人后,然后凑近小翠耳边,吐气如兰,带着枣茶的甜香:“我跟你说,你可别外传。那天晚上你表哥喝了点酒,醉醺醺的才偷偷告诉我,这补贴不是人人都有的,只有纥干统领的心腹才有份,普通士兵想都别想。你说这叫什么事?都是在一个军营里当差,都是拿命换饭吃,凭什么他的心腹就多拿钱?这不是明摆着偏心吗?我看啊,这里面肯定有鬼!”
“纥干统领?” 小翠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一缩,手里的红枣茶差点洒出来。这个名字她可不是第一次听了。纥干承基是禁军统领,据说箭术了得,能百步穿杨,曾在围猎时一箭射穿了三只兔子,深得太宗皇帝赏识。更重要的是,他是太子李承乾的心腹,在禁军中势力盘根错节,连兵部尚书见了他都得客气三分,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她假装不经意地拿起桌上的针线,学着表嫂的样子穿针引线,手指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线头怎么也穿不进针孔,试了好几次才成功。“纥干统领?就是那个总跟着太子殿下的纥干将军?听说他可厉害了,一个能打十个。” 她故意装作好奇,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王氏的表情,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可不是嘛,” 王氏见她感兴趣,说得更起劲了,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小翠脸上,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倾吐心里的不满:“那纥干承基年轻时跟着太子殿下南征北战,听说在战场上砍过人,脸上那道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看着就吓人。咱们这些家属见了他,都得低着头走路,大气不敢喘。可再厉害也不能这么办事啊,都是爹生娘养的,凭什么他的心腹就能高人一等?”
王氏说着,抓起桌上的南瓜子,捏开一颗扔进嘴里,“咔嚓” 一声咬得脆响,瓜子壳被她吐在地上,形成一小堆白色的碎屑。“你表哥还说,那些领了补贴的士兵,最近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操练得比谁都勤。天不亮就听见军营里‘嘿哈’的喊叫声,夜里灯笼也比往常亮得多,照得跟白昼似的。有次我起夜,隔着后墙都能听见他们操练的动静,还有铁器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吵得人没法睡。”
小翠的心跳又快了几分,像擂鼓一样 “咚咚” 作响,震得耳膜发疼。她假装纳鞋底的手顿了一下,针尖差点扎到手指,连忙缩回手,吹了吹指尖,像是被针扎到了似的:“铁器碰撞?难道是在练刀枪?可平日里也没见他们这么勤快啊。”
王氏往门口瞅了瞅,见表哥还没醒,又压低了声音:“谁知道呢?我估摸着不是普通的操练。你表哥说,那些人夜里都聚在西北角的空地上,用黑布围着,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有次他起夜去添柴,远远看见那边火光冲天,还冒着黑烟,吓得他赶紧躲了回来。”
“火光?黑烟?” 小翠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这可不是好兆头,军营里管制火源极严,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绝不能在夜里点火,更别说还冒出黑烟了。
王氏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鞋底往桌上一放,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是啊,我也觉得不对劲。你说好好的,操练就操练,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的吗?还半夜点火,这要是走了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表哥周大柱的咳嗽声,“咳咳咳” 的,像破风箱在响,接着是翻身的动静,似乎是要醒了。王氏的脸色一变,连忙对小翠使了个眼色,拿起桌上的瓜子往她手里塞:“快尝尝这瓜子,香得很。”
小翠会意,抓起一把瓜子,假装嗑了起来,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着里屋的动静。表哥在床上嘟囔了几句,又没了声响,大概是又睡着了。
王氏这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继续说:“前几日我去给你表哥送换洗衣物,刚走到大营后门,就看见汉王的马车进了军营。那马车看着不起眼,可拉车的马是纯种的汗血宝马,毛色发亮,一看就价值不菲。最奇怪的是,马车用黑布盖得严严实实的,连车轮子都裹着布,走在路上悄无声息的,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汉王?” 小翠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瓜子差点掉在地上。汉王李元昌是太宗皇帝的弟弟,平日里游手好闲,却和太子李承乾走得极近,两人常常一起喝酒打猎,关系匪浅。他这个时候来军营,还带着神秘的东西,绝非好事。
王氏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是啊,就是汉王。我当时觉得好奇,就躲在旁边的老槐树后面偷看。马车直接拉到了纥干统领的住处,也就是大营最里面那排青砖房。卸下来两大车东西,沉甸甸的,几个士兵抬着都费劲,脸憋得通红。卸车的时候,他们头埋得低低的,动作快得像抢东西,生怕被人看见。”
“你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了吗?” 小翠追问,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王氏摇摇头,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没看清,被黑布盖得太严实了。不过看那样子,像是些铁器,方方正正的,说不定是新打造的兵器。”
“铁器?兵器?” 小翠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汉王给纥干承基送兵器,这可不是小事,联想到他们夜里的神秘操练和点火,这里面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王氏见她脸色发白,以为她吓着了,拍了拍她的手:“别怕,咱们就是说说,别往心里去。说不定就是些普通的东西,是咱们想多了。”
小翠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明白,事情绝不像表嫂说的那么简单。她必须尽快把这些消息告诉武媚娘,一刻也不能耽搁。
又坐了一会儿,小翠借口香露坊还有事,起身告辞。王氏也没多留,从灶房里拿出一小坛子腌黄瓜,用油纸包着递给她:“这是我新腌的,酸甜可口,你带回去给你家娘娘尝尝。”
小翠接过坛子,感觉沉甸甸的,心里明白,表嫂一定是把消息藏在里面了。她谢过表嫂,提着坛子和篮子,匆匆离开了家属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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