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须，悬停在丹阳子枯槁的额头之上。
没有风，没有声音，连之前细微的、源自地脉的震动也消失了。干涸的池底，龟裂的纹路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爪痕，凝固在粘稠的暗红色痂块里。丹阳子躺在那里，像一尊被岁月锈蚀殆尽的残破神像，曾经翻涌不休的灰霾已彻底死寂，只剩下皮肤上不断蔓延的暗蓝裂纹，发出细微的、“窸窣”如虫蛀的声响。
李火旺“看”着下方。
他的视野里，丹阳子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形”，而是一团正在剧烈坍缩、解构的复杂集合体。代表着生命与修为的“光”正在急速黯淡，如同风中残烛，但那烛火深处，却纠缠着无数更加深沉、更加古老的东西——是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疯狂执念，是对“锈”的扭曲理解和强行驾驭的烙印，是无数被吞噬、被消化、被同化的“前辈”留下的残响与怨毒，还有……一丝被严密包裹、近乎本能的，对某个“源头”的恐惧碎片。
这些，都比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更具“营养”。
吞噬血肉灵魂？那太低效了。他要的，是丹阳子道基里，关于“锈”的一切认知与秘密。
悬停的触须猛地刺下！并非刺入血肉，而是以一种更诡异的方式，穿透了某种无形的界限，直接扎入了丹阳子那正在崩溃的“神念”与“道基”之中！
“呃……！”
丹阳子残存的意识发出一声模糊的、非人的嘶鸣，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眼珠（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眼珠）向上翻起，露出完全被暗蓝色网脉占据的眼白。
而李火旺的“感知”，在触须刺入的瞬间，被一股庞大、混乱、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洪流淹没。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的、蛮横的“信息灌注”。
他看到——不，是“感受”到——无尽的灰色，那是丹阳子最初接触“锈”时所见，并非实体，而是一种概念的侵蚀，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同化一切“有序”。痛苦，剥离自我认知的痛苦，血肉在异化与崩溃边缘反复拉锯的极致痛苦，构成了这灰色最初的基调。
他看到无数扭曲的人影在灰霾中哀嚎、挣扎，最终融化，成为丹阳子力量的一部分。这是被吞噬的“资粮”，他们的恐惧、他们的不甘、他们临死前最恶毒的诅咒，都化作了丹阳子道基中无法剥离的杂质，如同合金中的熔渣，既提供了强度，也带来了脆性。
他“读”到丹阳子对“锈变”的理解：一种绝对的“秩序”，一种将万物归于“寂灭”与“恒定”的终极力量。一切鲜活、一切变量、一切不受控的“生机”，都是需要被“锈化”、被“归序”的错误。为此，他可以吞噬弟子，可以扭曲地脉，可以将整个清风观化为养蛊之地，只为提炼出那一点“纯锈”。
偏执，疯狂，却又带着一种扭曲的、令人战栗的“逻辑”。
这些混乱的信息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针，刺入李火旺的意识。他的头颅内部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那点核心星辰剧烈摇曳，几乎要被这外来的、充满恶意的信息流冲散。他身体表面的锈痂疯狂蠕动、增生，又不断崩裂，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刻刀在他身上篆刻着不属于他的记忆与道痕。
但这，还不是最深处的秘密。
李火旺强忍着意识被撕裂、被污染的痛苦，驱动触须，如同最执拗的矿工，向着丹阳子道基最核心、最隐晦的层面掘进。
阻力骤然增大！那里有一层致密的、由恐惧和禁忌构成的“壳”。
触须尖端，幽蓝晶体再次亮起，带着李火旺自身那混乱、异质、充满“误差”的本质，狠狠钻向那层“壳”！
咔嚓——
某种东西破碎了。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古老、更加晦暗、更加令人窒息的“信息”泄露出来。
那不是丹阳子的记忆，而是一段……被“观看”的记录。
一片无法形容的“景象”撞入了李火旺的感知：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锈海”。并非液态的水，而是由无数细微的、蠕动的锈蚀个体构成的“活着的沙漠”。它们在蠕动，在共鸣，发出一种低沉的、足以让星辰寂灭的嗡鸣。在这片锈海的中央，悬浮着一个难以名状的“存在”。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如同蔓延的荆棘丛，时而如同巨大的、缓慢搏动的暗蓝心脏，时而又化作无数旋转的、吞噬光线的几何结构。它仅仅是存在着，其本身的“规则”就在不断锈蚀、重构着周围的一切。
在这“存在”的面前，李火旺感受到了丹阳子当时感受到的，最纯粹的……渺小与恐惧。如同蝼蚁仰望星空，不，比那更甚，是尘埃面对整个即将倾覆的宇宙。
然后，一段模糊的、断断续续的“意念”，如同烙印般刻印下来：
“…源锈…非死非活…万物归寂之潮…不可名状…不可理解…唯避之…或…窃其力…”
“观想…蚀之形…纳于己身…然…终非正途…必遭反噬…”
“吾…取一鳞…建此观…化池…以求…一线生机…”
……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狂暴的、充满毁灭意志的反冲，沿着触须逆袭而上！这是丹阳子核心最后的本能防御，也是那“源锈”碎片自带的一丝“归寂”特性！
“噗！”
李火旺猛地喷出一口暗蓝色的、带着金属碎屑的“血液”，整个躯体如同被重锤击中，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池壁之上，裂纹蔓延。
他蜷缩在池底，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新吸收的锈蚀之力与丹阳子的道基碎片在他体内疯狂冲撞、撕裂，与那点星辰维持的脆弱平衡被彻底打破。他的形态在稳定的人形扭曲态和更加不可名状的、介于固体和流体之间的状态中剧烈闪烁。
头颅内部，丹阳子的记忆、对锈的扭曲认知、那片“锈海”的恐怖景象、以及“源锈”的古老信息，如同沸腾的熔岩，与他自身的现代记忆、痛苦的坚持、以及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常识”疯狂对撞、融合、扭曲。
我是谁？
李火旺？一个病人？一个修士？一个畸胎？一个……容器？
丹阳子追求绝对的“秩序”，以锈蚀抹杀变量。而我……我是什么？我这身不由己的“误差”，我这无法归类的“异质”，又算什么？
“秩序”……“混乱”……
哪个才是真实？哪个才是出路？
不……没有出路……
只有挣扎，只有吞噬，只有在这无尽的痛苦与疯狂中，抓住任何能让自己“存在”下去的东西！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幽蓝的“感知器官”中，原本属于人类的最后一点微光似乎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属于“掠食者”的饥渴与混乱。
他看向池底另一侧。
那里，丹阳子的身体正在发生最后的变化。失去了所有力量支撑，那布满裂纹的躯壳开始如同风化的岩石般剥落，簌簌化为灰烬。但在那灰烬之中，一点极其凝练、散发着不祥幽光的、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暗蓝色“核心”显露了出来。
那不再是丹阳子的意识，而是他一身道基被强行剥离、提纯后，留下的最本质的“锈蚀之源”，夹杂着那丝来自“源锈”的古老气息。
李火旺挣扎着，用重新凝聚、却更加扭曲的触须手臂，支撑起破碎的身体，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向那点“核心”。
每走一步，他身体的异变就加剧一分，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金属蠕虫在爬行，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错位声。
他来到那点“核心”前，没有任何犹豫，伸出触须，将其牢牢抓住，然后……塞向了胸口那不断开合、如同伤口般的金属脉络深处。
“咕噜……”
一声仿佛吞咽又仿佛融合的怪异声响后，那点核心没入了他的身体。
瞬间，李火旺的整个形态凝固了。
紧接着，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深邃、也更加混乱的锈蚀气息，如同沉眠的古兽苏醒，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
池壁的裂纹疯狂蔓延至整个清风观，残存的血色天空仿佛也被染上了一层永不褪去的暗蓝。
他站在那里，身体在破碎与重组中，向着某个未知的、更加非人的方向，踏出了无可挽回的一步。
噬师，已成。
道，亦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