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在风雪中笨拙地挪动着,履带碾过冻硬的泥雪路,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昏黄的尾灯在漫天飞舞的雪沫里顽强地闪烁着,像两粒微弱的鬼火,指引着方向。
青山熄了吉普车的灯,只靠雪地反射的微光和那两点跳动的红光,将车稳稳控制在安全距离之外。车厢里,涮羊肉的膻味似乎被颠簸和紧张彻底驱散了,只剩下柴油尾气和冰雪的凛冽气息,还有他自己屏息凝神的专注。
乡道坑洼,拖拉机速度很慢,沉重的拖斗让它像个气喘吁吁的老牛。吉普车则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豹,无声地滑行,底盘偶尔刮过凸起的冰棱,发出轻微的刮擦声,瞬间就被风雪吞没。青山的手稳稳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睛像鹰隼般锁定前方。
不知开了多久,乡道渐渐变得狭窄,两旁是连绵的荒地和稀疏的枯树,积雪覆盖下,大地一片死寂。拖拉机的尾灯突然向右一拐,离开了主路,驶向一片更为荒凉的区域。前方隐约可见起伏的缓坡轮廓,像是废弃的土丘或采石场。
青山立刻踩下刹车,吉普车在雪地里滑行了一小段,悄无声息地停在一丛半人高的枯草后面。他迅速下车,冰冷刺骨的空气瞬间包裹全身。想一想,又一挥手,把吉普车收进了空间,万一他们折返回来,看到他这吉普车可不是妙事。然后他猫着腰,借着地形掩护,手脚并用地快速向前潜行。深一脚浅一脚,积雪灌进棉鞋里,刺骨的冷,他却浑然不觉。
他攀上一个低矮的土坡,伏下身。坡下,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废弃的砖窑厂。几座巨大的、半塌的砖窑如同沉默的怪兽蹲伏在夜色里,窑口黑黢黢的,像择人而噬的巨口。其中一座相对完好的窑洞前,停着那辆冒着黑烟的拖拉机。昏黄的灯光从窑洞口透出来,在雪地上投下一片摇曳的光斑。
赵卫星已经跳下了驾驶室,正裹紧皮夹克,缩着脖子跺脚,嘴里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他指着窑洞口,不耐烦地冲车斗上那两个正往下跳的壮汉嚷嚷:“快!别他妈磨蹭!把东西都搬进去!码好了!”
那两个汉子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掀开盖在拖斗上的油布。昏黄的灯光下,能看清拖斗里堆得满满当当的东西:成袋的粮食、捆扎严实的布匹、还有几个方方正正的木箱,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他们一人扛起一袋米,一人抱起一捆布,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匆匆钻进那个窑洞。
老张头也下了车,手里拎着个马灯,凑到赵卫星旁边,低声道:“卫星,这地方……真能行?前阵子下大雪,窑顶可别……”
“屁话!”赵卫星打断他,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里显得有些刺耳,“老头子早让人看过了,结实着呢!这鬼地方,八百年都没人来,比仓库安全一百倍!赶紧的,搬完我要走人,你们在这儿守着,冻死老子了!”
青山伏在冰冷的土坡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耳朵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但心脏却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座被选中的窑洞——洞口不大,但很深,灯光只能照亮门口一小片区域,里面黑黢黢的,显然空间不小。洞口附近散落着一些破砖烂瓦,积雪覆盖了大半,但靠近窑口的地方,雪被踩得稀烂,形成一片泥泞的印记。
他仔细观察着窑洞的位置,记下它与旁边几座废窑的距离和方位,目光扫过窑顶的形状,甚至注意到洞口上方一块摇摇欲坠的、巨大的旧砖。这里,就是赵长林父子精心挑选的,藏匿那些“处理”掉的“陈年老账”的窝点!
看着最后一箱东西被搬进窑洞,赵卫星骂骂咧咧地跟了进去,随后灯光熄灭,窑洞口彻底陷入黑暗。接着是沉重的关门声,然后是铁链哗啦作响,显然是上了锁。拖拉机重新发动,引擎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车灯亮起,笨拙地调转方向,朝着来路驶去。
青山依旧伏在坡顶,一动不动,像一块冻结的岩石,直到拖拉机的引擎声和灯光彻底消失在风雪弥漫的远方,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他这才缓缓吐出一口白气,那气息在寒风中瞬间消散。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但他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找到了。
他没有立刻起身,又耐心地等了几分钟,确认周围再无任何动静,才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下土坡,迅速退回到道路上,一挥手,又把吉普车放出来。
吉普车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手生寒,他拉开车门钻进去,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坐在驾驶座上,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风雪中那座如同巨大坟包般的废弃砖窑。
打着车,回宾馆!不过在回宾馆的路上,他绕了一下市局,把一张写有字的纸用石头压在了传达室的窗户上!
青山在宾馆一觉睡到大天亮,等他自然醒来的时候,早就天下大乱了。
刺眼的晨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却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宾馆走廊里不同寻常的嘈杂声浪,比闹钟更有效地驱散了青山的睡意。他猛地睁开眼,侧耳倾听。外面不再是寻常的脚步声,而是急促的奔跑、低沉的呵斥,还有压抑不住的议论嗡嗡作响,像一群受惊的蜂巢。
他翻身坐起,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刚醒的慵懒。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向下望去。街道上,积雪被踩踏得一片狼藉,几辆挂着公家牌子的吉普车和一辆边三轮摩托车突兀地停在宾馆门口,穿着不同颜色制服的人影晃动,神色严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几个裹着棉袄的行人远远驻足,指指点点,又很快被呵斥着驱散。
“果然……”青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底却没有半分意外。他迅速穿戴整齐,那件半旧的军大衣再次披上,领子习惯性地竖起来。走到门口,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带着点刚睡醒的茫然和好奇,这才拉开门。
走廊里,一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服务员正被两个穿灰色制服、臂章上印着“治安”字样的人围在中间问话,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见青山出来,服务员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眼神复杂地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
“同志,这……这是怎么了?”青山佯装不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不安。他搓着手,像是被这阵势吓到了。
一个治安队员皱着眉头扫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和军大衣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的意味:“你是住客?哪个房间的?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313房。”青山报出房号,声音平稳,“昨晚……大概十一点多吧,天冷,回来就睡了。外面出啥事了?这么大阵仗?”他侧身让开通道,以示配合。
“不该问的别问!”另一个治安队员不耐烦地挥挥手,“回房间待着,暂时别离开宾馆,随时配合调查!”
“哎,好,好。”青山连连点头,一副老实巴交、不敢多言的样子,转身慢慢踱回房间。关上门,他背靠门板,脸上的困惑和不安瞬间消失,眼神变得无比清明锐利。
青山走到窗边,再次透过缝隙观察楼下。风暴的中心,已经彻底炸开了锅。而他,这场风暴的幕后推手,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待在这小小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