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说话吧。”青山此时出口相邀,不能再把人晾在外边了,说着拉开院门,把人让了进来。
老秦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抬腿迈过门槛。脚步略显沉重,踏在屋里的水泥地上,带进一股山风裹挟的尘土气和暮色的寒凉。他身后的马超也慌忙跟了进来,局促地站在门边,眼神依旧在美玲和自家“秦爷”之间不安地飘忽。
美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贴上了冰凉的墙壁。她看着舅舅那张既熟悉又透着一股子陌生冷硬的脸,千头万绪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问话:
“舅舅……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声音里没了平日的温软,只剩下被惊扰后的紧绷和深不见底的困惑。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青山,丈夫抱着小山宝,像一座沉默的山挡在她和舅舅之间,窗棂透进的最后一点天光勾勒出他绷紧的下颌线。三狗和大狼并未因来客进门而放松,反而一左一右,如同两道无声的阴影,紧贴在青山腿侧,喉咙里的低吼压得更沉,幽绿的目光死死锁住老秦。
老秦的目光在美玲沾着面粉的手和围裙上停留了一瞬,那抹复杂的情绪更深了。他摘下毡帽,握在手里无意识地搓捻着,视线扫过这间处处透着生活暖意的屋子——跳跃的灶火、残留的饭菜香、墙角堆放的柴禾,最后落回美玲脸上,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仿佛被强行揉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愧疚?
“说来话长……”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却转向了青山,“先给兄弟道个扰,没想到……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再次在青山那张冷峻的脸上逡巡,似乎想穿透这层“外甥女婿”的身份,看清底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灶膛里的火苗又爆开一个火星,映得青山半边脸明暗不定。他没有接话,只是抱着小山宝的手臂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儿子更紧地护在怀里。小山宝似乎也感觉到了屋内骤然绷紧的气氛,小嘴一瘪,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个陌生的“舅公”,又看看紧绷着脸的爸爸,小手不安地攥住了青山的衣领。
“都坐吧,站着像什么话。”青山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他下巴朝炕沿方向点了点,自己却抱着小山宝,稳稳地退到了灶台和土墙形成的夹角处,那位置既能将屋内一切尽收眼底,又能随时护住身后的美玲,后背离墙不过半尺,毫无退路却也毫无破绽。三狗和大狼立刻无声地调整了位置,一左一右,如同拱卫主人的石兽,将青山和美玲挡在身后,冰冷的视线从未离开老秦和马超。
空气依旧凝滞,只有灶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小山宝吸鼻子的细微声响。美玲深吸一口气,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找回了一点主妇的镇定,她快步走到青山身边,伸手想把小山宝接过来:“来,妈抱,别闹你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青山却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目光依旧锁定老秦:“孩子认生,我抱着稳当。”他看向老秦,眼神锐利如刀,“秦爷,既然是一家人,那就开门见山。你大老远摸到这穷山沟,找到我这‘炮手’,总不会真是为了叙旧吧?” 最后几个字,他刻意加重了“炮手”的读音,那冰冷的审视,如同无形的绳索,瞬间勒紧了屋内的空气。
青山家的客厅里,众人坐定,美玲忙前忙后的提了开水,过来泡茶,张老爷子也出来打了招呼,从老人家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我妈还好吗?”
老秦端着粗瓷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滚烫的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没有立刻去看美玲那双紧紧盯着自己、饱含期盼又带着忐忑的眼睛,反而像是被碗沿那粗粝的触感吸引了注意,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
堂屋里一时只剩下灶膛里柴火哔剥的轻响和开水注入茶壶的汩汩声。美玲提着水壶站在炕沿边,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所有的动作都停了,连呼吸都放轻了,只等着那个答案。
张老爷子盘腿坐在炕头,吧嗒着他那杆旧烟袋,浑浊的眼睛半眯着,仿佛沉浸在烟草的气息里,对眼前这暗流涌动的一幕浑然不觉。可那偶尔从烟雾后扫过老秦的余光,却锐利得像能刮下二两肉来。
“你娘……”老秦终于开口,声音像是被粗砂纸磨过,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却又在尾音处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了美玲脸上,那眼神很深,像是要透过她现在的模样,看到当年那个离开家的小姑娘。“她……还好,你不要怨恨她,她也没办法。。。”
美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想问得更清楚,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老秦显然捕捉到了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眼中骤然涌上的水光。他喉结滚动,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弥补,但最终只是端起茶碗,狠狠灌了一大口,仿佛要用那灼烫的液体压下胸中翻腾的东西。热水滚过喉咙,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是……”他放下碗,碗底磕在炕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响,打破了屋内几乎凝固的沉默。“就是这些年,想你,想得厉害。”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很沉,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砸在美玲的心上。
美玲手里的水壶“咚”地一声落在炕桌上,滚烫的开水溅出几滴,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未觉。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围裙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她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溢出。
那些刻意尘封的、关于家和母亲的记忆,被舅舅这几句话粗暴地撕开,汹涌而来,瞬间将她淹没。愧疚、思念、担忧……种种情绪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