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微光刚漫过云栖村的山尖,给黛青色的山峦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节目组临时改造的剪辑室里,早已是一片灯火通明。这间由村小学旧教室改成的空间,墙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粉笔灰痕迹,此刻却被专业设备填满——两张拼接的长桌占据了大半空间,上面散落着空了的速溶咖啡杯(杯底还粘着褐色的残渣)、揉皱的脚本纸(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半盒没吃完的苏打饼干,还有几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冷白的光,与天花板上的LEd灯交相辉映,映得房间里每个人的脸色都带着几分深入骨髓的疲惫。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气息:速溶咖啡的焦苦香气、设备散热口排出的温热机械味、旧纸张的微霉味,还有几分熬夜后未散的汗味,混杂在一起,成了节目组加班常态里独有的“味道”。王磊导演坐在主剪辑位前,后背微微佝偻,双眼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像两团揉碎的红丝绒,眼下的青黑则像晕开的墨渍,顺着颧骨往下蔓延,显然是一夜未眠。他手里攥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却忘了喝,只是紧盯着眼前剪辑机的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随着画面里的动作忽快忽慢,像是在为某个未可知的答案打节拍。
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昨晚陆砚辞在老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棉麻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两颗扣子,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腕骨清晰,皮肤是常年晒过的浅麦色),正专注地拆卸着那个锈迹斑斑的老旧打火器。画面里没有声音,只有他低头时发丝垂落的弧度,还有手指在金属外壳上移动的细微动作,却莫名让人觉得安静又专注。
“停!”王磊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干燥的木头,尾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压抑着某种激动,“这里,把刚才拆打火器的动作切慢动作,0.5倍速,帧步进!再放一遍!”
旁边的技术员小李连忙放下手里的泡面,抹了把嘴角的油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剪辑机的画面瞬间慢了下来,每一帧的动作都清晰得如同静止的特写。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变得轻了——负责场记的小姑娘停下了整理素材的手,助理小周也凑了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牢牢聚焦在屏幕上。
只见陆砚辞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指腹带着薄茧(像是常年握笔或摆弄工具留下的痕迹),指尖先是在打火器侧面一个极不显眼的凹槽处轻轻一按——那凹槽藏在锈迹后面,若不仔细看,根本以为是自然磨损的痕迹。紧接着,他的拇指和食指精准地扣住外壳边缘,指节微微发力,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多余的试探——“咔哒”一声轻响仿佛穿透了静音的画面,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老旧的打火器外壳竟像被施了魔法般,轻盈地弹了开来,露出里面缠绕着铜线的复杂零件。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演练过千百遍,哪怕闭着眼睛,都能精准找到每一个发力点。
小李皱着眉,把画面定格在陆砚辞扣动卡扣的瞬间,手指在屏幕上圈出那个凹槽,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疑惑:“王导,您看这里——这手法太不对劲了。这不是普通人能会的技巧,是咱们影视圈道具组专用的‘卡扣速拆法’!”他顿了顿,伸手推了推眼镜,进一步解释,“这种手法是老道具师的绝活,专门用来快速拆解那些做了隐藏卡扣的影视道具,既能保证速度,又能避免损坏内部零件。我之前在剧组跟过一个老道具师傅,他说这手艺得练个三五年才能精准找到卡扣位置,普通人别说会用,连听都没听过!”
王磊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像打了个死结,他示意小李继续播放。下一个片段,是陆砚辞修补灶台瓷砖的画面。只见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调好的水泥,却没有立刻涂抹,而是微微侧身,左手自然地伸了出去——那动作很轻,轻得像一阵风拂过,几乎是下意识的,像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松动的瓷砖,将它微调了一个角度,而这个角度,恰好避开了头顶那盏老式台灯的直射光线,避免了瓷砖表面因反光而显得突兀,让整个灶台的质感看起来更“旧”,也更真实。
“避免反光……藏细节……”王磊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在呓语,眼神却骤然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火把,瞬间驱散了疲惫。这个细节太细微了,细到像是一粒沙落在沙滩上,若不是反复慢放、逐帧查看,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可正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像一根细针,猛地刺破了他记忆深处的一层薄膜——那是十年前,2014年的春天,他还是个刚入行的新人记者,第一次拿到重大采访任务,对象是当时在文娱圈如日中天的金牌编剧陆砚辞。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十年前的温度:那天的采访地点在陆砚辞位于市中心cbd的工作室,落地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玻璃幕墙反射着蓝天白云,室内却布置得古雅安静——深色的实木书架占了整面墙,上面摆满了线装老书和影视道具模型(有老式相机、微型布景、还有手写的剧本手稿),角落里放着一台老式胶片放映机,机身擦得锃亮。陆砚辞穿着一件烟灰色的西装,袖口别着一枚小巧的钢笔袖扣,气质温文尔雅,谈起影视剧创作时,原本温和的眼神里会透出一种对细节的极致执着。
当时他曾随口问陆砚辞:“陆老师,您写的剧本里,场景总让人觉得特别真实,哪怕是虚构的年代,都像真的存在过一样,您是怎么做到的?”陆砚辞当时正端着一杯热茶,闻言笑了笑,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的青花纹路,慢悠悠地说:“真正的真实,从来不是堆彻细节,而是藏住细节。道具、布景、演员的一个小动作,甚至灯光的角度,这些细节藏得越自然,不刻意炫耀,不刻意‘告诉’观众‘你看我多用心’,观众才会真正相信那个世界是存在的。就像人说话,越刻意强调‘我没骗你’,反而越像谎言。”
那句话当时只觉得精辟,像句刻在采访本上的行业箴言,之后随着工作繁忙,便渐渐被尘封在记忆的角落。可如今再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精准打磨过的钥匙,稳稳地插进了他心中的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那是真相即将解锁的声音。
他猛地坐直身体,椅子腿在水泥地面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指甲刮过黑板,让在场的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一个被他彻底忽略的细节突然从记忆里跳了出来,清晰得如同昨天刚发生——昨天下午和村长在村口老槐树下闲聊时,村长叼着旱烟,指着远处陆砚辞的院子说:“陆先生啊,是个好后生,安静得很,不爱说话,却热心肠,谁家有事都肯帮忙。大概是十年前搬来我们村的,一住就是这么多年,从没见他离开过太久。”
十年前!王磊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顿了半拍。他太清楚这个时间点的意义了——陆砚辞,那个写出过三部现象级影视剧、拿遍业内所有编剧奖项、被称为“天才编剧”的男人,正是在十年前,也就是2014年,在事业最巅峰的时候突然宣布退隐。当时没有任何征兆,工作室只发了一条简短的声明,说他“因个人原因,暂停所有工作”,之后便彻底消失在公众视野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业内只留下无数猜测:有人说他出国养病,有人说他转行从商,还有人说他因创作瓶颈选择隐居,可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时间、细节、对影视行业的专业敏感度……所有散落的线索,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突然串了起来,在他脑海中形成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轮廓。
“啪!”王磊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咖啡杯被震得跳了一下,里面残留的褐色液体溅出几滴,落在脚本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旁边的助理小周正低头整理素材,手里拿着一个U盘准备拷贝文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一哆嗦,U盘“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慌忙去捡,指尖都在颤抖,脸色瞬间白了几分:“王、王导,您……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会这么巧!绝对不会这么巧!”王磊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皮鞋底擦过地面,发出急促的声响。他的眼神里闪烁着兴奋与激动的光芒,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变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这位陆先生,绝对和文娱圈有关系!而且关系匪浅!他很可能……”他话到嘴边又猛地咽了回去,那个名字像一颗滚烫的石子,在舌尖打转——他还需要更确凿的证据,现在说出来,太早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按压着太阳穴,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几秒钟后,他猛地抬头,眼神变得锐利如鹰,一扫之前的疲惫,语速飞快地开始部署:“小周,你现在、立刻、马上去村委会,找张主任!想办法查一下陆先生租房合同的原始签约人信息,还有他十年前搬来村里时的登记资料!记住,找个自然的由头,就说节目组要补录嘉宾的详细身份信息,用于后期备案,千万别引起怀疑!尤其是别让陆先生知道这件事,明白吗?”
“明白!明白!”小周连连点头,抓起桌上的背包就往外跑,慌乱中差点撞上门框,他扶了一下门框,又回头问,“那、那如果张主任问起来,我该怎么说具体要什么资料?”
“就说要承租人的姓名、身份证号(如果能拿到最好)、签约日期,还有联系方式!”王磊语速更快了,“快去!早去早回!”
小周应了一声,脚步匆忙地冲出剪辑室,院子里的露水还没干,他的运动鞋踩过地面,留下一串浅浅的湿痕。
王磊没有停,他转身回到桌边,拿起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剪辑软件的界面,他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翻找着通讯录。他的指尖有些颤抖,连带着屏幕上的光标都跟着晃动,像是在跟某种紧张的情绪对抗。翻了足足半分钟,终于在“合作方”分类下找到了那个备注为“启点陈峰”的联系方式——那是启点中文网的总编陈峰,之前因为追查神秘作家“山民001”的身份,他们有过几次电话和微信沟通。
他点开对话框,手指悬在输入栏上方,迟迟没有落下。他需要斟酌每一个字,既要说清需求,又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猜测,避免打草惊蛇。几秒钟后,他开始快速输入:
“陈总,冒昧再次打扰,实在抱歉。关于贵站作者‘山民001’的账号,不知道贵站技术部能不能再帮忙精准定位一下Ip地址?之前您说定位到云栖村范围,这次能不能再精确一点,比如定位到村子里的具体区域,哪怕是大致的片区也行。事情比较紧急,关系到我们节目的一个重要线索,麻烦您多费心了。后续有进展,我一定第一时间告知您。万分感谢!”
他反复检查了三遍,删掉了“可能与陆砚辞有关”这句过于直白的话,确认没有任何漏洞后,才按下发送键。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他紧紧攥着手机,手心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连手机壳都被浸湿了一小块。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与焦灼的光芒——他在等陈峰的回复,等一个能进一步印证猜测的线索。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却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像是要冲破肋骨的束缚,撞击着他的耳膜,发出“咚咚”的声响。一个大胆到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猜测,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成形:
陆砚辞,那个消失了十年的金牌编剧,不仅是隐居在云栖村的“陆先生”,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写出爆款田园小说的神秘作者“山民001”——毕竟“山民001”的小说里,对田园场景的细节描写(比如老灶台的构造、农具的使用),都透着一种“藏细节”的细腻,与陆砚辞当年的创作理念完美吻合;甚至,他可能还是那个在音乐平台上声名鹊起的神秘音乐人“樵夫”——“樵夫”的音乐里,满是山水田园的意境,旋律舒缓却藏着故事感,像极了一个见过繁华、最终归于平淡的人对生活的感悟。
这个猜测像一团火焰,在他心中越烧越旺,几乎要燎原。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剪辑机的屏幕上——画面正好停留在陆砚辞低头修补瓷砖的瞬间,昏黄的灯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神情专注而平静。王磊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兴奋的笑容,眼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此刻,他心中已有了六成把握,而剩下的四成,就等着小周从村委会带回的资料,还有陈峰那边的Ip定位结果来填补了。
剪辑室里的设备还在低声运转,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像是在为这个即将揭开的秘密伴奏。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斜斜地洒进房间,落在剪辑机的屏幕上,将陆砚辞的身影与金色的光晕重叠在一起。那光芒温暖而明亮,仿佛在预示着,一个尘封了十年的秘密,即将在这束晨光中,缓缓揭开它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