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贴着河面刮过来，带着一股陈年木头泡水后的气味。我蹲在芦苇丛里，手指正从鞋底夹层抽出那张油纸。赵砚趴在我旁边，喘气声压得很低，但肩膀一起一伏，显然还没从刚才那一撞里缓过劲。
“你真敢摔？”他侧头看我，“万一他们查呢？”
“查什么？”我抖了抖油纸，借着远处码头的火光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迹，“一个醉汉摔个箩筐，连裤子都快掉了，谁还翻他鞋？”
他嘴角抽了下：“可你不是装醉吗？”
“装得像，就不叫装。”我收起纸条塞进袖口，“再说，咳嗽是真的——这风钻进肺里，比药还冲。”
他没接话，只盯着码头方向。那边灯火渐稀，最后一艘船也已靠岸，几个搬运工还在卸货，动作麻利得不像寻常脚夫。我们刚才数过了，十艘船，每艘船首都刻着“裴记·南运号”，漆色新得扎眼。
“你说他们这么明目张胆，不怕人看见？”赵砚低声问。
“怕？”我冷笑，“他们巴不得人看见。‘裴记’两个字挂出来，是告诉所有人——这是官商合营，背后有靠山。你看那些衙役，站得离船最近，却连箱盖都不掀一下，验什么货？验的是银子到账没。”
他咬牙：“三千石……整整三千石粮，就这么悄无声息运进来，又不知去向哪里。”
“县令吞三百，剩下的两千七百石，”我用扇骨轻轻敲了敲掌心，“不在账上，不在仓里，也不在百姓碗中。你说它去了哪儿？”
赵砚猛地扭头看我：“你是说……全进了裴家私库？”
“不全是。”我眯起眼，“三千石是总数，但你看那些箱子，尺寸统一，封口用的是双道蜡印，还有铁扣加固——这不是普通民粮的装法，是军需标准。”
他一怔：“军需？可咱们这儿没驻军啊。”
“所以更不对劲。”我把折扇收回袖中，“正常官仓收粮，最多加个火漆印，防的是老鼠和霉变。可这批货防的是人——怕人开箱，怕人清点，怕人记住编号。你说，谁会把粮食当军械管？”
赵砚呼吸沉了几分：“除非……他们在囤粮备战。”
我没答，只是缓缓点头。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芦苇沙沙作响。远处传来两声吆喝，是衙役在交接班。我们立刻伏低身子，直到脚步声走远。
“现在怎么办？”赵砚贴着我耳朵问，“回书院写揭帖？还是找山长对质？”
“这时候写揭帖，等于拿脑袋撞墙。”我摇头，“我们现在只有影子，没有实证。三千石粮能养活半个城的人，若真被私扣，背后牵扯的绝不止一个码头。贸然出声，只会被打成疯子，甚至……死得不明不白。”
“那你还来？”
“不来，怎么知道影子底下藏着什么？”我拍了拍他肩，“你以为我是为了伸张正义？我是为了算账。三百石是贪，三千石就是谋逆。前者能参倒一个县令，后者……能掀翻一座朝堂。”
他愣住，半晌才道：“你不怕？”
“怕。”我咧嘴一笑，“但我更怕饿。小时候发烧躺床上，三天没米汤喝，梦见自己啃门槛。醒来发现正在咬木头。从那以后我就懂了——活下来的，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强壮的，是敢动手的。”
他看着我，眼神变了。
“走吧。”我撑地起身，“戏才刚开始，咱们不能卡在码头。”
“去哪儿？”
“粮仓。”我望向城北方向，“船到了，货总得卸。既然不入官仓，那就一定是另有去处。今晚没人清点完毕，说明明天还要动。我们只要盯住第一辆出码头的车，就能顺藤摸瓜。”
他犹豫：“可师爷那边……会不会已经察觉？”
“他要是真察觉了，现在来的就不是衙役，而是刀子。”我活动了下手腕，“而且，我留了个饵。”
“什么饵？”
“白天那场‘仓储之道’的讲学提议。”我笑出声，“我已经让几个寒门子联名递了帖子给山长，说明晚要开民生策论会，主题就是‘春荒存粮与通风防霉’。你觉得，师爷听了会怎么想？”
赵砚反应过来，也笑了：“他肯定以为我们还在纸上谈兵，查的是仓库管理漏洞。”
“对啊。”我拍拍他，“等他忙着安排人监听讲学会时，咱们已经在人家粮库里数米粒了。”
他深吸一口气：“可万一……粮仓守得更严呢？”
“守得越严，越说明里面有鬼。”我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他，“你要是真怕，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明天就说昨夜受了风寒，起不来床。”
他瞪我一眼：“少来这套激将法。我爹饿死的时候，我就发过誓——再看见有人把粮食拿去换银子，哪怕拼掉这条命，我也要撕他一块肉下来。”
“行。”我点头，“那你跟紧点，别掉队。待会儿要是再演醉汉，我可不一定还能摔得那么准。”
我们沿着河岸低身前行，避开主路，专挑荒草丛生的小径。月光被云遮了大半，只偶尔漏下一缕，照在湿漉漉的石头上。脚下泥泞，每一步都得小心，否则踩出声响就是麻烦。
快到北门老巷时，我突然停步。
前方十字口，一辆板车静静停在暗处，车上盖着油布，轮廓鼓胀。马匹拴在路边桩上，正在低头啃草料。
“等等。”我压低声音，“看车轮。”
赵砚眯眼看去：“怎么了？”
“刚下过雨，土软。”我指了指车辙，“别的车印都被雨水泡糊了，这辆却是新的，边缘清晰，说明刚从码头出来不久。而且……”我蹲下身，伸手摸了摸车轮外侧，“沾了河泥，还有淡淡的桐油味——那是码头木箱常用的防水涂料。”
赵砚也蹲下来：“你是说，这就是刚才卸货的其中一辆？”
“八成是。”我站起身，“它没往城中心走，也没去官仓方向，反而停在这荒路口，显然是在等人接应，或者……等天亮再行动。”
“要不要跟？”
“不急。”我拉他退到墙角阴影里，“先看看有没有人来取货。如果真是私运，必定会有固定交接时间。我们现在追上去，反倒容易暴露。”
他点点头，两人便靠着断墙蹲下，屏息静候。
约莫过了小半炷香，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铃铛声。一辆驴车慢悠悠晃过来，车夫披着蓑衣，帽檐压得很低。他在板车前停下，四下张望一圈，确认无人后，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在板车车轴处轻轻一碰，像是某种暗号。
接着，他跳下车，掀开油布一角，伸手进去摸索片刻，又重新盖好，转身就要走。
“等等！”赵砚猛地要冲出去，被我一把拽住。
“别动。”我低声道，“他在做标记，不是取货。这块木牌，可能是通行凭证，也可能是记录编号。我们现在抓他，等于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
“记住他的样子。”我盯着那辆驴车渐渐远去，“尤其是那铃铛——声音不太一样，尾音带颤，像是铜里掺了锡。这种铃铛不常见，找到它，就能找到人。”
赵砚咬牙记下。
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身后草丛里传来窸窣声。
两人同时噤声。
一道黑影贴着墙根快速掠过，脚步极轻，但腰间似乎挂着什么东西，随着步伐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我没动，也没让赵砚动。
那人一路奔向板车，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塞进车厢底部，随即转身疾走，消失在巷子尽头。
“这又是个谁？”赵砚皱眉。
“不知道。”我缓缓起身，“但三批人马在同一地点交接一辆车，你不觉得热闹得过分了吗？”
“什么意思？”
“码头是裴家的人在运，这里是衙役暗中记号，现在又冒出个送东西的神秘人。”我冷笑，“这趟粮，吃得人不少啊。”
赵砚脸色发白：“会不会……其中有内斗？”
“有就好办了。”我拍了拍他肩，“狗咬狗，咱们捡骨头。”
远处传来鸡鸣，天边泛起一丝青灰。我知道不能再等。
“走。”我说，“先回城北粮仓外围蹲着。真正的重头戏，从来不在码头，而在卸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