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冻港。
这个名字本身就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冰，在每个人心头漾开一圈冰冷而滞重的涟漪。它矗立在灰暗的天光与墨绿色海水的交界处，庞大、沉默、破败，像一头搁浅了无数岁月、早已被时光啃噬得只剩骨架的巨兽。锈蚀的钢铁结构与暗沉的混凝土、山岩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工业废墟奇观。高耸的塔楼如同折断的桅杆，巨大的吊臂僵直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无数粗细不一的管道或垂落、或断裂，像枯萎的藤蔓缠绕着建筑的残骸。海浪永无休止地拍打着深入海中的防波堤和部分坍塌入海的厂房基部，发出单调而有力的轰鸣，更反衬出这片建筑群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复合的气味——海水的咸腥、金属锈蚀的尖锐、陈年机油挥发的腻人，以及一种……仿佛来自极深地底的、冰冷的、带着矿物气息的寒意。风从未停歇，卷着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晶，刮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
队伍停留在距离港口建筑群边缘约百米外的黑色砂石滩上，沉默地凝视着这片预期的“避难所”，心中却没有任何抵达目的地的轻松。卡尔文叛变并被击毙的尸体还躺在不远处，鲜血浸透了黑色的砂砾，提醒着他们内部已然出现的裂痕和这一路付出的惨痛代价。
“这就是……永冻港？”一名队员喃喃自语，声音被海风撕扯得模糊不清，“看起来比‘回声中转站’还要……死透了。”
“至少那些黑色的怪物没追来。”另一人抱着胳膊，冻得瑟瑟发抖，试图寻找一丝安慰。
护卫队长指挥着几名队员，将卡尔文的尸体草草掩埋在附近的碎石堆下，没有仪式，没有标记。在废土，死亡是常态，背叛也并不鲜见，但亲手处决曾经的战友，依然在每个人心中留下了沉重的阴影。队长做完这一切，走到埃兹拉长老身边，脸色依旧难看：“长老，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进入港口搜索？”
埃兹拉长老坐在轮椅上，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眼前的庞大废墟。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看向了森和莫雨。
森正半跪在担架旁，快速处理着自己肩头的枪伤。子弹只是擦过，留下了一道不深但火辣疼痛的伤口。他简单地消毒、包扎，动作熟练而迅速，大部分注意力却始终集中在莫雨身上。莫雨依旧昏迷，但自从离开“回声峡谷”、看到永冻港之后，她掌心的印记光芒似乎收敛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激烈冲突的状态，而是变得……更加深沉和内敛。那冰蓝色的部分，如同在积蓄力量，静静地流淌着，与远处港口废墟散发出的某种无形寒意隐隐呼应。
“她的情况？”埃兹拉问道。
“暂时稳定。”森简洁地回答，眉头紧锁，“但那种共鸣感更强了。这个地方……对她影响很大。”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莫雨刚才那冰冷漠然的一瞥，依旧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埃兹拉点了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永冻港。“搜索是必须的。我们需要物资，需要信息，需要弄清楚这里是否真的存在‘生机’，或者……只是另一个陷阱。”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找到与‘南极’，与‘核心碎片’相关的线索。莫雨的状态，恐怕拖不了太久。”
他抬手指向港口建筑群中一座最为高大、似乎保存也相对完好的主建筑。那建筑像是一个结合了码头指挥塔和大型仓库的混合体，顶部有一个半坍塌的球形结构，外表覆盖着厚厚的锈迹和冰雪。“以那里为中心，分成两组。A组由队长带领，负责警戒和搜索外围，寻找可能的威胁、可用物资以及其它出入口。b组跟着我和森，进入主建筑内部。保持通讯畅通，如有情况，立刻示警并撤退，不要恋战。”
命令迅速下达。幸存的队员加上埃兹拉、森和昏迷的莫雨，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他们重新整理所剩无几的装备，检查武器能量电池，将最后一点高能量口粮分食，提振精神和体力。气氛凝重而压抑，没有人说话，只有海风的呼啸和浪涛的轰鸣充斥耳际。
队伍开始向永冻港内部推进。
踏入建筑群的阴影之下，光线骤然暗淡。巨大的钢结构在头顶交织，投下扭曲的网状阴影，仿佛一张巨大的、锈蚀的蛛网。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地面，积着黑色的、不知成分的水洼，冻结的冰面在脚步下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气中那股混合气味更加浓重，还增添了一种灰尘和霉菌的味道。
A组迅速散开，依托着废弃的集装箱、破损的车辆和倒塌的墙壁，建立起外围警戒线。b组则跟随着埃兹拉长老的轮椅，小心翼翼地向着那座主建筑靠近。
越靠近主建筑，人工建造的痕迹就越发明显。他们看到了铁轨的尽头，锈蚀的火车车厢如同死去的巨虫，半埋在瓦砾中；看到了巨大的、已经停止转动的齿轮和传动轴，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冰霜；看到了墙上一些模糊的标语和指示牌，文字大多是旧纪元的通用语，内容多是安全生产、区域编号或是指向某些功能区域，如“卸货区”、“能源核心”、“中央控制室”等。
一切都保持着一种突然中断的状态，仿佛在某个瞬间，所有的活动和生机都被瞬间冻结。
“没有战斗痕迹，”护卫队长通过简陋的通讯器（信号在这里受到严重干扰，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噪音）向埃兹拉汇报，“也没有看到尸体或者近期活动的迹象。就像……所有人都突然消失了。”
这个发现并没有让人感到安心，反而增添了更多的诡异。
终于，他们抵达了主建筑的入口。那是一扇巨大的、厚重的金属门，同样布满了锈蚀，但令人惊讶的是，门并没有完全关闭，而是留下了一道足以容纳数人并排通过的缝隙。门内侧似乎有某种暴力破坏的痕迹，门轴扭曲，锁具位置有明显的灼烧和冲击印记。
“是从内部被破坏的？”森警惕地观察着痕迹。
埃兹拉示意队员停下，仔细倾听。门内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细微声响。
“进去。保持最高警惕。”埃兹拉下令。
两名队员率先持枪进入，手电光柱在门后的黑暗中扫视。片刻后，传来安全信号。
b组众人依次进入。
门后是一个极其宽敞、挑高惊人的大厅。手电光向上照射，几乎看不到顶部，只能隐约看到纵横交错的钢架和悬挂着的、不知用途的巨型挂钩。大厅地面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和一些散落的、小型废弃物。空气凝滞，带着浓重的金属和机油味，温度比外面更低，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
手电光向四周移动，照亮了大厅内部的情形。
这里似乎是一个综合性的枢纽。一侧连接着通往不同方向的宽阔通道，通道口有残破的标识牌；另一侧则可以看到一些控制台和仪表的残骸，大多已经被砸毁或拆解；大厅中央，甚至还有几辆锈蚀得只剩下骨架的、类似叉车或运输平台的车辆。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厅墙壁上的一些东西。
那不是简单的涂鸦或标语，而是一些……刻画在金属壁板上的、线条粗犷而诡异的图案，以及一些残缺的、用各种语言（包括旧纪元通用语和一些难以辨认的符号）书写的语句。
图案的内容光怪陆离：有扭曲的、如同融合了人类与机械特征的身影在膜拜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波纹的球体；有铺天盖地的、如同蝗虫般的黑色阴影吞噬星空的场景；有巨大的、如同植物根系又如同神经网络的结构，缠绕着一颗破碎的星球；还有一座被无尽风雪环绕的、如同王座般的冰山，王座之上，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头戴冰冠的身影……
而那些文字，则更加令人不安：
【…祂在冰封中注视…秩序并非唯一…】
【…低语源自虚空…承诺即是谎言…】
【…钥匙承载希望…亦开启终末…】
【…归顺…或…冻结…】
【…永冻…非终局…乃…长夜之始…】
这些壁画和文字，显然不是旧纪元港口原本应有的内容。它们充满了某种狂热的、绝望的、或者说是……被某种强大意念影响后的癫狂气息。它们记录的内容，与莫雨的呓语、与“虚无低语”、“主宰”、“南极冰封王座”的线索，隐隐吻合。
“这些……是什么人留下的？”一名队员看着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图案，声音干涩。
“信徒？还是……警告？”另一人猜测。
埃兹拉长老让轮椅靠近一面墙壁，仔细端详着那些刻画。他的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表面，感受着那些深刻的划痕。“时间不短了……但比这个港口废弃的时间要晚。留下这些的人，或许就是之前给我们留下信息的那一方。他们在试图记录，或者传达什么。”
森的目光则被一幅相对较小的、刻画在角落的图案吸引了。那图案描绘的是一个人类的身影，伸出一只手，手掌位置有一个清晰的、散发着光芒的印记。而在这个人影的对面，是那座冰封王座，王座上的身影似乎也伸出了一只手，两道光芒正在交汇。图案的旁边，用通用语写着一行小字：
**“承载体……通往王座之桥……”**
承载体？桥？
森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担架上的莫雨。难道莫雨就是所谓的“承载体”？而她最终的下场，就是成为连接这个现实与南极那个“冰封王座”的“桥梁”？这听起来，绝不像是什么美好的归宿。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莫雨，再次出现了异动！
她没有睁眼，也没有剧烈的抽搐，但她的身体表面，开始凝结出一层极其稀薄、几乎肉眼难辨的冰晶！尤其是在她右手掌心的印记周围，那冰蓝色的光芒仿佛具有了实质的寒意，让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温度骤降！
同时，她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仿佛冰块摩擦般的声音。那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一种古老的、带着奇异韵律的音节！
“Khol… bhala… Zha’noth…”
这声音响起的瞬间，整个大厅，仿佛“活”了过来！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活，而是一种……氛围的改变。那一直萦绕的、死寂的沉默被打破了。从大厅深处，从那几条漆黑的通道中，传来了一阵低沉的、仿佛无数齿轮开始缓慢转动的嗡鸣声！墙壁上的一些早已熄灭的、被灰尘覆盖的指示灯，竟然有几颗突兀地闪烁起了微弱的、暗红色的光芒！
“怎么回事？！”队员们立刻紧张地举起武器，背靠背形成防御圈，手电光柱疯狂扫视着周围黑暗的角落。
“是她的声音……触发了什么？”森惊疑不定地看着莫雨，又看向那些闪烁的指示灯和传来嗡鸣的通道深处。
埃兹拉长老脸色凝重到了极点：“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这里……并非完全死寂。它有某种……沉睡中的防御机制，或者应答系统。而莫雨……或者她体内的‘钥匙’，就是唤醒它的‘口令’。”
他当机立断：“不能停留！按照原计划，搜索中央控制室或者能源核心！我们必须抢在情况彻底失控前，找到我们需要的信息！”
队伍不再迟疑，由熟悉旧纪元设施结构的技术员引路，选择了一条标识着“控制中枢”方向的通道，快速深入。
通道内部更加复杂，如同迷宫。两侧是无数紧闭或破损的房门，门牌上标注着各种功能室名称。地上散落着文件、损坏的仪器零件和一些……已经冻僵的、覆盖着白霜的、类似老鼠或其他小型生物的尸体。温度在这里进一步下降，墙壁上甚至开始出现厚厚的冰层。
那低沉的嗡鸣声始终跟随着他们，仿佛整座建筑都在缓缓苏醒。偶尔，从某些通风管道或者深处的黑暗中，会传来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或者某种液体滴落的空洞回音，挑战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莫雨身体表面的冰晶越来越厚，她口中那古老的音节也间歇性地响起，每一次都引得周围的机械嗡鸣产生相应的波动。她仿佛成了一个移动的信号源，在不断激活这座沉睡的死亡港口。
在经过一个岔路口时，技术员忽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左侧一条相对狭窄、但看起来似乎维护得稍好一些的通道：“长老，这边的能量读数……有点异常。很微弱，但很稳定，不同于其它地方的死寂。而且……空气似乎也稍微……干净一点？”
埃兹拉长老沉吟片刻。主控制室的方向在右边，但左边的异常能量读数，或许隐藏着别的秘密。
“分头行动风险太大。”他最终决定，“先去能量异常点查看。如果是能源核心或者信息存储点，可能比主控制室更有价值。动作要快！”
队伍转向左侧通道。这条通道果然不同，虽然依旧寒冷，但地面和墙壁的冰层较薄，一些嵌入墙体的线路管道似乎也相对完整。走了大约几分钟，前方出现了一扇看起来格外厚重的、由某种银灰色合金铸造的大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简单的、手掌形状的凹槽——与之前在“回声峡谷”通道尽头看到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而此刻，莫雨掌心的印记，似乎感应到了门的存在，光芒再次变得明亮起来，那冰蓝色的部分更是活跃地跃动着，指向大门。
“又是生物识别锁……”技术员检查着大门，“结构更复杂，能量屏障似乎还在低功率运行。强行破坏恐怕会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莫雨身上。
森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一次次的用莫雨的手去开启这些未知的门户，仿佛在一步步将她推向某个既定的命运。但他也知道，他们没有选择。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再次握住莫雨冰冷的手腕，将她的手掌，按向了那个凹槽。
这一次，反应更加剧烈！
嗡——！
强烈的能量波动以大门为中心扩散开来！莫雨掌心的光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凹槽！那冰蓝色的能量更是如同拥有生命般，沿着门体内复杂的纹路飞速蔓延！
咔嚓……嘎啦……
一连串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机括运转声从门后传来。厚重的合金大门，伴随着沉闷的气压释放声，缓缓地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股与港口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带着干燥的灰尘气息和微弱臭氧味的冷空气，从门缝中涌出。
手电光立刻向门内照去。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能源核心或者布满控制台的大厅，而是一个……相对狭小、但异常整洁、仿佛时间在此凝固的空间。
这是一个圆形的房间，四周墙壁是由某种光滑的、非金非石的暗色材料构成，上面镶嵌着许多已经熄灭的屏幕和指示灯。房间中央，是一个半人高的圆柱形控制台，控制台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但看起来完好无损。控制台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巴掌大小、呈不规则多面体、通体散发着微弱蓝白色光芒的……晶体？
而在控制台旁边，地板上，盘膝坐着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早已褪色、但依稀能看出是旧纪元某种制式服装的人类骸骨。
骸骨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头颅低垂，双手自然放在膝上，似乎是在平静中死去的。岁月的风霜让他的衣物变得脆弱，骨骼上也覆盖着灰尘，但整个姿态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安宁。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骸骨前方的地面上，用某种尖锐物刻下了一行清晰的、仓促的通用语文字：
**“后来者，若‘钥匙’引领你至此，触碰‘冰核’，聆听‘寂静之声’。时间无多，‘低语’将至。——守夜人，最后的记录。”**
冰核？寂静之声？守夜人？
所有的线索，似乎在这一刻，汇聚到了这个神秘的圆形房间，以及那具被称为“守夜人”的骸骨，和他所指的、控制台上那块散发着蓝白光芒的“冰核”之上。
森看着那所谓的“冰核”，又看了看怀中身体正在被冰晶缓慢覆盖、气息越来越微弱的莫雨，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寒意。
他们终于找到了可能与“核心碎片”相关的物品。
但这一步，是否正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冰封王座”，所期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