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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读书 >  东宫引 >   第61章 吃醋

宴席正酣,丝竹管弦搅动着满殿浮华的灯火与喧嚣。

姜保宁踩着这鼎沸的人声重新踏入暖阁,届时,皇上皇后和贵妃早已回宫,睿王夫妇也回府洞房,可以说现在的宴席上是李承鄞说了算。

她的步履竭力维持着平稳,唯有她自己知晓,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针尖上。

喉间那圈被粗暴指痕烙下的灼痛,火辣辣地烧着,藏在宽大云袖里的指尖,冰凉一片,仍在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身侧软垫微陷。刚挨上,一只温热的手便悄悄覆上她搁在案几下的、冰凉僵硬的手背。

“宁宁?”

身边传来低语,带着熟悉的关切。是她的闺中密友,沈云舒。

沈云舒是司天监沈云阶的妹妹。

云舒的目光像最细的针,瞬间便刺破了她勉力维持的平静外壳,精准地落在她颈侧那道被高领勉强遮掩、却依旧透出狰狞红痕的印记上。

姜保宁侧过头,对上云舒那双写满惊疑与心疼的眼睛。

周遭的谈笑声、劝酒声、丝竹声,刹那间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杂音。

她微微倾身,凑近云舒耳畔,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住喉咙里翻涌的血气和战栗,声音低得只剩一丝气音,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他…李承鄞…是个疯子。”

唇齿间残留着方才被他扼住时那令人窒息的恐惧与屈辱。

沈云舒漂亮的柳叶眉骤然一挑,眼中瞬间燃起怒火,但旋即又被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取代。

她慢条斯理地摇着手中那柄精巧的象牙柄团扇,扇面绘着蝶恋花,凉风习习,拂动她鬓边一缕碎发。

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洞悉世情的嘲弄,只落进姜保宁耳中:“男人么,惯不得的。你给他三分颜色,他便要开染坊。就不能给好脸色,得让他们尝尝滋味。”

那“滋味”二字,被她含在舌尖轻轻一捻,带着一丝淬毒的甜。

恰在此时,隔了几个席位,翰林院那位素有“玉山郎”美誉的燕学士,正与同僚谈笑风生。他今日一身月白云纹锦袍,气质温润清雅,言谈间引经据典,引得周围几位大人频频颔首,确如鹤立鸡群。

云舒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朝那个方向一飘,随即收回,落在姜保宁苍白的脸上,带着无声的怂恿和鼓励。

“听闻燕学士正值壮年,尚未娶妻,不试试?

一股混合着报复欲和自毁倾向的冲动猛地窜上姜保宁的心头,压过了喉间的疼痛和残余的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微颤,却硬生生被她压入肺腑深处。

再抬眼时,她脸上所有的惊惶和痛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只剩下一层薄而亮的、近乎虚假的光彩。她甚至扬起唇角,勾勒出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

她扶着案几,盈盈起身,裙裾如云拂过光洁的地面,径直朝着燕学士的方向走去。

步履轻快得有些不自然,像踩在云絮里,带着一种刻意的、引人注目的摇曳生姿。

“燕学士,”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清亮得如同玉磬相击,轻易穿透了周遭的喧哗,带着一种甜得发腻的娇憨,与她片刻前的低哑判若两人。

她走到燕学士席前,微微屈膝,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眼波流转,笑意盈盈,“方才席间听您论及前朝王摩诘的辋川诗境,见解精妙,实在令人心折。只是保宁愚钝,有一处尚存疑惑,不知可否请教?”

燕勉之看到姜保宁朝他走来,眼睛一亮,恰好满座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兀而大胆的举动吸引过来。

姜保宁清晰地感受到一道冰冷锐利如淬毒冰锥的视线,隔着人影憧憧,死死地钉在自己背上。

那目光的源头,来自上首主位之侧——李承鄞的位置。

她背脊挺得更直,笑容愈发绚烂,几乎灼人眼目,刻意无视了那几乎要将她洞穿的冰冷注视。

燕学士显然有些意外,但良好的修养让他立刻起身还礼,温言道:“姜小姐谬赞,请教不敢当。小姐请讲。”

他态度谦和,眼神清澈,并无半分狎昵。

姜保宁却仿佛没看见他这份君子之仪,又往前凑近了一小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一尺。她能闻到燕学士身上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

她微微仰起脸,纤长的睫毛扑闪着,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燕学士,用一种刻意拖长了尾音、掺了蜜糖般的声调开口。

“便是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学士方才说此乃看破世情、随遇而安的超然之境。可保宁总觉得……这‘云起’二字,除了超然,是否还隐含着世事无常、不可强求的无奈呢?”

她歪了歪头,眼神纯真又带着一丝懵懂的探究,像极了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向博学才子讨教。

她靠得那样近,近得燕学士能看清她浓密睫毛投下的小小阴影,能闻到她鬓边那支素雅玉簪上若有似无的冷梅幽香。

燕学士白皙的面庞上瞬间飞起一层极淡的红晕,下意识地微微后仰了半分,神情略显局促,却依旧保持着风度,沉吟道:“姜小姐慧心,此解亦有道理。王维晚年心境……”

他温和的阐述刚刚起了个头,姜保宁便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那笑声清脆、突兀,带着一种强行渲染出来的、过分的欢愉,瞬间打断了燕学士的话,也盖过了席间其他所有的声音,像一把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在每个人耳膜上。

“咯咯咯……” 她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有趣的笑话,眼波流转间,余光却精准地捕捉着上首那个人的反应。

“原来如此!燕学士果然博学,一语点醒梦中人!世事无常,可不就是像这云卷云舒,半点不由人么?”

就在这串矫揉造作、甜腻刺耳的笑声攀至最高点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其清晰、极其刺耳的脆响,如同琉璃心碎裂于寒冰之上,陡然炸开!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丝竹、所有的谈笑、甚至压过了姜保宁那令人不适的娇笑!

满场死寂。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骤然牵引,齐刷刷地、惊恐地投向声音的源头——东宫储君李承鄞的席位。

只见他依旧端坐着,身姿挺拔如松,俊美无俦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表情的涟漪,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

然而,他那只骨节分明、曾扼住姜保宁咽喉的手,此刻正紧握着。

几片尖锐的、沾着猩红液体的琉璃碎片,正从他紧攥的指缝间簌簌掉落,砸在光可鉴人的紫檀木案几上,发出细碎而惊心的声响。

鲜红的血,如同蜿蜒的小蛇,顺着他的指关节、手背,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他面前那价值连城的青玉酒盏旁,洇开一小片刺目的、不祥的暗红。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丝竹喑哑,谈笑冻结。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暖阁,只有那血滴落的微响,嗒…嗒…嗒…如同催命的更漏,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心,姜保宁却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后那骇人的一幕置若罔闻。

她甚至微微侧过身,姿态慵懒随意,伸出两根春葱般的玉指,从旁边小碟里拈起一块精致小巧的桂花糕。

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望向因惊变而彻底僵住、脸色发白的燕学士,声音依旧甜得发腻,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娇憨,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

“燕郎——” 这称呼亲昵得令人头皮发麻,“这桂花糕甜而不腻,真好吃呢!对了,你方才说的那首诗,后一句是什么来着?‘坐看云起时’之后,可还有更妙的句子么?”

她轻轻咬了一口糕点,细白的贝齿陷入松软的糕体中,唇边沾了一点点金黄的桂花碎屑。

那姿态,纯真又残忍,仿佛刚刚碎裂的不是琉璃杯,流下的也不是鲜血,而是一场与她全然无关、甚至有些无聊的戏码。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惊恐地在那个指缝滴血、面沉如水的男人,和这个笑语嫣然、浑然不觉的女人之间,来回撕扯。

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几乎能听见彼此心脏狂跳的擂鼓声。

殿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唯有他指缝间滴落的鲜血,沉重地敲击在紫檀案上,嗒…嗒…嗒… 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宣告着某种山雨欲来的可怖风暴。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李承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沾血的琉璃碎片叮叮当当地落在案上,混着暗红的血珠,触目惊心。

他垂眸,仿佛只是看着一件微不足道的物件,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方雪白的素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擦拭着掌心和指缝间黏腻的血污。

动作优雅得近乎残忍,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帕子很快被染红了大半。他随手将脏污的帕子扔在案上,那方染血的素白,像一朵凋零的血花,刺眼地躺在那里。

然后,他抬起了眼。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黑沉得如同暴风雨前最压抑的夜空,里面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怒涛与占有欲,却被一层寒冰死死地封住。

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依旧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咬着桂花糕的身影——姜保宁。

他没有怒吼,没有咆哮,甚至脸上连一丝怒容都未显。

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如同无形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了。

他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压。

深紫色的亲王常服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也越发冷峻。

他一步步走下主位,靴底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所过之处,席间众人纷纷垂首屏息,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无人敢直视这位储君此刻的神情。

姜保宁背对着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冰冷刺骨的视线如芒在背,以及那越来越近、带着绝对压迫感的脚步声。

她捏着桂花糕的指尖微微发凉,方才强装的娇笑早已僵硬在脸上。

她强撑着没有回头,只是对着呆若木鸡的燕学士,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燕…燕学士?后一句……”

话音未落,一只带着凉意、却残留着血腥气的大手,猛地、不容抗拒地箍住了她的腰肢!

“啊!” 姜保宁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一带,瞬间撞进一个坚硬而冰冷的胸膛。

李承鄞的手臂铁箍般紧紧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怀中。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带着酒气和淡淡血腥气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被掐红的肌肤上,激起一阵战栗。

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垂,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淬着冰碴,清晰地钻进她的耳膜,也足以让近旁的燕学士听得一清二楚:

“宁宁” 他刻意咬重了这两个字,带着昭然若揭的占有和警告。

“你的疑惑,回东宫,孤亲自为你‘解惑’。燕学士才高八斗,想来也无暇为你这‘无知妇人’多费唇舌。”

“无知妇人”四个字,像冰冷的耳光,狠狠扇在姜保宁强撑的自尊上。

她身体一僵,挣扎着想要推开他,那只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反而收得更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压抑着的、如同火山即将喷发般的剧烈心跳,撞得她后背生疼。

燕学士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殿…殿下息怒!臣…臣不敢……”

李承鄞突然提高音量:“今日之事,若你们胆敢让孤听到一丝风言风语,必是人头落地…

李承鄞看都没看地上瑟瑟发抖的燕学士一眼,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另一只手,那只刚刚擦拭过血迹、指节处还带着细微伤口的手,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猛地攥住了姜保宁垂在身侧、冰凉僵硬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指腹甚至能感受到她腕骨细微的凸起,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强硬。

姜保宁被他攥得生疼,腕骨像是要被捏碎,她痛得蹙起眉,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肯再发出一点声音。

“失陪。” 李承鄞面无表情地对着满殿噤若寒蝉的众人丢下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

随即,他不再看任何人,就这样以一种绝对掌控的姿态,一手紧箍着姜保宁的腰,一手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几乎是半挟持着她,转身大步朝着殿外走去。

姜保宁被他拖拽着,踉踉跄跄地被迫跟上他大步流星的步伐。

她的裙裾在身后凌乱地拖曳,腰肢被他紧紧锁住,手腕被他死死攥着,挣扎不得,反抗无力。

殿内死寂依旧,无人敢言,无人敢动,只目送着那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一个高大冷硬,散发着骇人的寒气;一个纤细狼狈,如同被猛兽叼走的猎物——消失在灯火通明却又冰冷刺骨的宫门之外。

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的喧嚣与窥探,也隔绝了外界的凉风。

宫道幽深漫长,两侧高悬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明明灭灭、光怪陆离的影子。

李承鄞的步伐丝毫没有放缓,依旧拖拽着姜保宁疾行。

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冰冷的指尖仿佛要透过肌肤渗入她的骨髓。

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如同铁铸,宣告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此刻翻腾的、被强行压抑的滔天醋意。

他们沉默地疾行在空旷的宫道上,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回响。

灯笼的光影在他们身上快速掠过,照亮李承鄞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也照亮姜保宁苍白倔强、却难掩一丝惊惶的侧脸。

东宫那朱红的大门,在宫道的尽头沉默地敞开着,像一张巨兽的嘴,等待着吞噬这暗夜疾行、纠缠不清的两人。

门内,是只属于太子李承鄞的、无人可以窥探的绝对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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