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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读书 >  东宫引 >   第102章 交涉

次日,衙署廊下,姜烨刚与兵部几位官员议完事走出值房,江云铮便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廊柱的阴影里,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迎上来:“姜兄,昨日所提之事……”

话未说完,姜烨只冷冷瞥了他一眼,脚步丝毫不停,径直从他和几位官员中间穿过,让江云铮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几位官员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扫过江云铮,让他瞬间面红耳赤,如芒在背。

第三日,宫门口:散朝时天色阴沉,飘着细密的冷雨。

江云铮特意等在姜烨出宫的必经之路。

看到那玄色身影出现,他立刻撑伞快步上前,试图为姜烨遮雨,姿态谦卑。

姜烨却看也不看他,身边亲随早已撑开更大的油伞,将自家主将护得严严实实。

江云铮举着伞,尴尬地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深青色的官袍颜色更深,袖口那块墨痕被雨水濡湿,晕开一片更深的污迹。

姜烨的马车辚辚驶过,溅起的泥点毫不留情地甩在他官袍的下摆。

第四日,将军府门前: 江云铮几乎豁出去了。

他打听到姜烨回府的时间,提前半个时辰就等在了威严的将军府大门外。

朱漆大门紧闭,门口的石狮子狰狞肃穆。过往的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当姜烨策马归来,看到府门前那个深青色、踌躇不安的身影时,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甚至没有下马,只是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江云铮,声音冰冷如铁:“江大人,此处是将军府,不是你秘书监值房。若无公务,请回。”

每一次碰壁,都如同在江云铮的心口剜上一刀。袖口的墨痕在一次次冷汗和雨水的浸染下,晕染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岳父王敬山那边,催促的信件和口信一日紧过一日,字里行间充满了不耐烦和隐隐的威胁。

妻子王氏终日以泪洗面,哀愁的目光让他无处可逃。那份厚厚的礼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日夜夜烫灼着他的神经。

第五日傍晚,天色阴沉如墨。江云铮没有再去宫门或衙署堵人。

他换了一身半旧的常服,没有带随从,如同一个落魄的书生,再次来到了将军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前。

他没有上前叩门,只是默默地站在斜对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目光死死盯着那紧闭的府门和门前高悬的灯笼。

他站了很久,直到夜色完全吞噬了天光,将军府门前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风中摇曳,投下昏黄而孤寂的光晕。

秋夜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衫,浸入骨髓。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和寒冷冻僵时,那扇沉重的府门,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着将军府亲兵服饰的汉子快步走了出来,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最终定格在角落阴影里的江云铮身上。

那亲兵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到江云铮面前,递过来一张折叠整齐、没有任何字迹的素白纸条。

“江大人,”

亲兵的声音平板无波,“我家将军让小的转告您:后日申时,城西‘揽月楼’天字三号雅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说完,也不等江云铮反应,将纸条塞到他手里,转身便走,迅速消失在重新关闭的府门之后。

纸条入手微凉。

江云铮的手指因寒冷和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紧紧攥着那张纸条,仿佛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成功了?姜烨终于……松口了?

狂喜如同短暂的火焰,只燎原了一瞬,便被更深的冰冷和屈辱迅速扑灭。

姜烨没有亲自见他,只派了个亲兵传话,地点选在府外的酒楼而非将军府内,还特意强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甚至不屑于让那个商贾之女踏入将军府的大门半步!所谓的“相看”,不过是走个过场,是给江云铮背后那“皇家御用”的金印一点敷衍的面子,姜烨自己根本不会露面,更遑论他的儿子姜晏珩是否真的会出现?即便出现,那结果,早已注定。

江云铮缓缓抬起头,望向将军府那高耸的、在夜色中如同怪兽般的门楼。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张空白的纸条,又看看自己袖口那片在昏黄灯光下显得越发污浊刺目的墨痕。

终是官大压人,高人一等。

但是,他成功了,用尽所有尊严和力气,终于撬开了那道门缝。

然而,门缝之后,并非坦途,而是更深、更冷的深渊。

他攥着纸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边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姜烨那句冰冷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如同悬在江云铮头顶的利剑。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退路。

将军府的门槛,终究是铜浇铁铸,王瑶想“堂堂正正”进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岳父王敬山虽不甘心,但在江云铮近乎崩溃的陈述和那枚“御用”金印的潜在威慑下,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咬牙切齿地接受了“由妾室引见”的安排。

几日后,长安城浸润在初春特有的湿润气息里。

柳絮如雪,纷纷扬扬,粘在行人的衣襟鬓角,也落在秘书监值房敞开的窗棂上。

他打听到姜烨今日午后会在兵部衙署处理军务。

兵部衙署的庭院里,几株老柳刚抽出嫩芽。

姜烨正站在廊下,负手看着庭院中几名军官操演步法。

他身姿挺拔如枪,玄色常服衬得他眉目愈发冷峻。阳光穿过稀疏的柳条,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

江云铮定了定神,缓步上前,隔着几步远便停下了,姿态放得极低,拱手道:“姜大将军。”

姜烨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江大人,公务繁忙。” 拒人千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江云铮心知不能再绕弯子,他必须抓住这短暂的机会。

他向前微倾身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切:“将军,前日蒙将军开恩,允下官妻妹后日赴宴,下官……感激不尽!

姜烨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

江云铮心一横,将早已在腹中演练了无数遍的话和盘托出,语速极快,带着孤注一掷的迫切:“下官深知,将军府门楣清贵,规矩森严。妻妹出身商贾,能得将军允准踏入府门,已是天大的恩典!下官绝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求……只求将军能再开金口,允府上……不拘哪位女眷,在宴席之上,稍加照拂一二,让她……让她能安然度过那半日,不至太过失礼难堪,便是王家上下,永感大德!”

他顿了顿,观察着姜烨的背影,见对方并未立刻斥责,立刻抛出了准备好的“台阶”,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洞悉对方心事的暗示:“况且……云夫人才情出众,温婉知礼,在京中闺秀间素有美名。若由云夫人……稍加引领,既全了礼数,亦无损将军府清誉。春日宴上,众目睽睽,若有丝毫差池,于将军府颜面……恐亦有微瑕。下官斗胆,恳请将军三思!”

庭院里操演的呼喝声显得格外刺耳。柳絮无声地飘落,沾在姜烨玄色的肩头。

他依旧背对着江云铮,沉默着。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无比漫长。江云铮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终于,姜烨缓缓转过身。阳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廊檐的阴影里,神情莫测。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江云铮低垂的头颅,扫过他官袍袖口那片刺目的淡墨污痕,最终停留在那株洁白的玉兰上。

他没有看江云铮的眼睛,只是用那惯常的、听不出情绪的冰冷语调,极其简略地吐出了两个字,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以。”

说完,他不再理会江云铮,目光重新投向庭院中操演的军官,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江云铮如蒙大赦,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几乎站立不稳。他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谢……谢将军恩典!”

姜烨的目光依旧落在庭院中,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

他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厌烦和无奈。江云铮的话,尤其是那句“众目睽睽”,确实戳中了他一丝顾虑。

让云落雪出面,是目前最不坏的选择。至于那个商贾之女……姜烨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

让她去见识见识真正的天壤之别也好,彻底死了那份痴心妄想。

暮色四合,将军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姜烨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案上并无堆积如山的军报文书,只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袅袅热气蒸腾着雨前龙井的清香。

暖阁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幽谷兰芷,悄然步入。

云落雪步履轻缓,一身月白底绣银线暗云纹的素锦长裙,外罩同色轻纱披帛,在烛光下流动着温润的光泽。

她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簪,清丽脱俗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温顺。

“将军。”她声音清冷,如珠玉落盘,屈膝行礼。

“嗯。”姜烨的目光从案面抬起,落在她身上。

他略一颔首,示意她坐下。云落雪依言在书案侧面下首的绣墩上坐了,腰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仪态无可挑剔。

姜烨没有立刻开口,只是提起青瓷茶壶,慢条斯理地为她斟了一杯茶。

碧绿的茶汤注入素白的瓷盏,香气愈发馥郁。

云落雪双手捧起茶盏,并未饮用,只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静静等待。

“后日府中的迎春宴,”

姜烨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你操持得如何了?”

“回将军,一切已准备妥当。”

云落雪声音平稳,条理清晰,“园中的海棠、玉兰、迎春皆开得正好,已着人精心打理。宴席设在西苑暖阁,熏香、茶点、果品皆按春日时令备下,瑞脑香清雅不腻。帖子也已悉数送到各府,回帖皆已至。”

她顿了顿,补充道,“几位与夫人相熟的诰命夫人处,妾身特意多备了一份江南新到的春茶和时兴的苏绣帕子作为伴礼。”

姜烨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嗯,你办事,一向稳妥。”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啜一口,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话锋却陡然一转。

“宴席上,有个人,你稍加留意一二便是。”

云落雪捧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将军请吩咐。”

“秘书监江云铮的妻妹,一个商贾之女,姓王。”

姜烨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江云铮有些情面推脱不得。她也会来赴宴。”

云落雪心中了然。前几日将军允准一个商贾之女入府赴宴的消息,虽未明发,但府中消息灵通的下人已有风闻。

是那位近来缠得将军不胜其烦的江秘书监。

“妾身明白了。”

她微微颔首,声音温顺,“将军的意思是?”

姜烨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让她在席上坐着便是,茶水点心莫要短了她的。若她举止失措,无人理会也就罢了,若实在太过惹眼……”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身为东道,稍加提点一句,莫让她闹出大笑话,折了将军府的脸面即可。旁的,无需费心。”

云落雪的心湖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是了然,也是更深沉的冷静。

她垂眸看着杯中清澈的茶汤,清晰地映出自己沉静的眉眼:“妾身谨记。定会留意,不让她搅扰了各位贵客的雅兴,亦……不让将军府因此蒙尘。”

“嗯。”姜烨对她的回应显然满意,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都柔和了一丝。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在云落雪清丽温婉的面容上停留片刻,语气里有一丝温和:“此次宴请,你一手操持,你还有孕在身,辛苦了但来者多是京中贵胄女眷,身份尊贵。你……”

“你如今身份不同。晏珩在西北浴血奋战,捷报频传,陛下龙心大悦,封赏指日可待。保宁的婚事……”

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骄傲与分量,“也已定下,只待吉期。姜氏一门,恩宠正隆,京中瞩目。”

姜氏一族,即将成为当朝新贵,鲜花着锦。

姜烨看着她眼中瞬间燃起又迅速被压下的亮光,知道她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深意。

他不再多言,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你素来聪慧,行事有度。此次宴席,既是待客,亦是彰显我姜氏门楣之时。该如何做,你心中当有计较。莫要……辜负了这场合,也莫要辜负了……你如今的身份。”

“莫要辜负了这场合,莫要辜负了你如今的身份。”

这句话,如同重锤,敲在云落雪的心坎上!是期许,更是无形的鞭策和压力。

利用好姜家此刻煊赫的声势!在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妇面前,站稳脚跟!让她们记住,她云落雪,不仅仅是将军府一个以色侍人的宠妾,更是能在姜家鼎盛时期主持中馈、代表姜氏门面的人物!

她的“身份”,已随着姜家的崛起而水涨船高,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为自己挣得一个真正能立足的“身份”!

“妾身……叩谢将军信任!”

云落雪放下茶盏,起身,深深拜了下去,姿态恭谨而虔诚。

当她抬起头时,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已燃起两簇坚定而炽热的火焰,之前的温顺被一种内敛的锋芒所取代。

“将军放心,妾身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将军所托,亦不负……姜氏门楣荣光!此次宴席,必让诸位夫人乘兴而来,尽兴而归,铭记我姜府待客之道,亦……铭记将军治家有方。”

姜烨看着她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光芒,那是野心与智慧交织的光芒。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去吧。好生准备。”

“是。”

云落雪再次敛衽行礼,动作优雅流畅,随即转身,步履依旧轻缓,月白色的裙裾在烛光下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消失在暖阁门口。

门被轻轻合上。

姜烨重新端起那杯已有些微凉的茶,目光深邃地看着跳动的烛火。

回到自己精致却始终带着一丝清冷气息的“落雪阁”,云落雪屏退了所有侍女。

窗外,一弯新月如钩,清辉洒落,更添几分寒意。

借势!她必须牢牢抓住姜家这艘即将驶向权力巅峰的巨轮!

姜晏珩的战功, 这是最硬的底气!陛下龙颜大悦,封侯拜相几乎是板上钉钉。在宴席上,她无需刻意宣扬,只需在恰当的时机,以极其自然的口吻,流露出对“大公子”的关切与骄傲。

姜保宁的太子妃之位:这是无上的荣光!未来的国母。

镜中的女子,眼神越来越亮,如同寒星。她嘴里喃喃道“李芷宁,你没走完的路,我要替你走了,别人对你的恭维我替你受了,你的儿子女儿对我俯首,你的太后母亲再为难我又如何?长幼有序,世间万物皆有章法,你改变不了了,但我可以。

窗外,新月清冷。落雪阁内,烛火摇曳,她摸了摸自己逐渐隆起的肚子“孩子,你是娘唯一的希望,这姜氏的荣光你也要分一杯羹,像姜晏珩一样,位极人臣。

她拿起梳子,缓缓梳理着如瀑的青丝,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即将踏上战场的肃杀。后日的暖阁,将是她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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