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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读书 >  东宫引 >   第140章 诊脉

卯时三刻,坤宁宫的寝殿里,尚未散尽的沉水香混着晨露微凉的湿气。

镶金嵌玉的铜镜前,叶妙音端坐着,晨起时的慵懒还粘在眼角眉梢。

镜面映出一张脸,虽精心敷了薄粉,却掩不住底子里透出的苍白,像一张揉皱又被竭力抚平的玉版宣纸。

雪梅正执着一柄温润的羊脂玉梳,小心翼翼梳理着那匹如墨似缎的长发。

窗外鸟鸣啁啾,殿内却只有玉梳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腔里空洞的回音。

梳篦行至发梢,雪梅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放下玉梳,无声地退后两步,屈膝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头深深垂下,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冰锥凿进叶妙音的耳中:

“启禀娘娘,方才前头传来消息…贵妃娘娘蒙皇上恩典,特赐封号“元”。留宿圣宸宫”雪梅的呼吸窒了窒,才续道,“嘉美人…晋封为嘉婕妤。”

殿内最后一丝暖意瞬间抽空。

叶妙音搭在妆台上的手猛地攥紧,正握住了那柄冰凉的玉梳。

铜镜里,那双原本带着几分朦胧倦意的凤眸骤然收缩,她死死盯着镜中自己陡然扭曲的倒影,仿佛要从那虚幻的影像里看出一个答案,一个她绝不愿相信的答案。

“赐号…“元”?”

叶妙音喃喃重复,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元,始也,首也。

一个贵妃,竟敢僭占此号!皇上…他当真已存了废立之心?

紧接着,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那…协理六宫之权呢?”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不成句,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般的颤音,“也…一并给了…元贵妃?”

雪梅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声音细若蚊蚋:“是…皇上的旨意,着元贵妃…协理六宫诸事。”

“呵…呵呵…”

叶妙音喉咙里滚出一串破碎的、毫无温度的低笑,攥着玉梳的手因极度的愤怒和怨毒而剧烈颤抖,指节扭曲泛白。

只听得一声极其轻微又异常清晰的脆响——“啪嗒”!

那柄价值连城的羊脂玉梳,竟生生在她掌心断为两截!断裂处尖锐的齿尖,毫不留情地刺入她柔嫩的掌心,殷红的血珠立刻争先恐后地沁出,蜿蜒在断裂的玉齿和惨白的手掌上,红得刺目惊心。

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被反复凌迟的万分之一。

镜中那张精心描画的脸,此刻只剩下怨毒刻骨的狰狞,所有的端庄华贵,都在这一刻被妒恨的毒焰焚烧殆尽。

她不禁发出冷笑“皇上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爱她,她也快三十岁了,容颜依旧美丽,生了三个孩子,要不是皇上体谅她生育辛苦,要么这后宫就是她沈氏的了。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太医令杨大人奉旨,为皇后娘娘请脉——”

杨太医提着沉重的药箱,躬着腰,屏息凝神地踏入这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怵的凤仪宫正殿。

浓重的药味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滞气息扑面而来。

他小心翼翼地跪在早已备好的锦垫上,垂着眼,伸出三指,轻轻搭在皇后叶妙音伸出的手腕上。

那腕骨嶙峋得硌手,隔着薄薄的皮肤,几乎能数清骨头的节节凸起。

指尖下的脉息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却又偏偏浮滑躁急,全然失了根基。

杨太医的心猛地一沉,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斟酌着词句,声音苍老而谨慎,带着医者固有的忧心:

“娘娘…万福金安。只是…恕老臣直言,娘娘脉象虚浮躁急,似浮萍无根,此乃气血两亏、心脉大耗之兆。长此以往,恐伤及根本…万望娘娘务必…务必收敛心神,戒躁戒怒,忌大悲大喜,尤忌…忧思过甚,劳心伤神……”

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更忌…五志过极,郁火内生啊。”

“忌?收敛?”

叶妙音一直紧闭的眼霍然睁开“放肆!”

她猛地抽回手腕,另一只手抓起旁边小几上一盏刚奉上不久、犹自冒着苦涩热气的药碗,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张太医跪着的方向狠狠掼去!

“啪嚓——!”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心悸的碎裂声炸响!黑褐色的药汁伴随着无数锋利的白瓷碎片,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

滚烫的药液泼溅在杨太医深青色的官袍前襟和花白的胡须上,留下大片污渍;尖锐的瓷片擦着他的脸颊和官帽飞过,划破空气发出锐啸。

几滴滚烫的药汁甚至溅到了他苍老的眼皮上,灼痛感让他本能地闭上眼,身体剧烈地一抖,却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半点痛呼,只是伏地的身躯僵硬如石,筛糠般抖得厉害。

“你一个卑贱太医,竟敢在本宫面前指手画脚,妄议中宫?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叶妙音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拔高,尖利得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那张因怨毒而扭曲的脸庞,在破碎的瓷片和泼洒的药汁映衬下,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滚!给本宫滚出去!”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撕裂,只剩下皇后粗重疯狂的喘息和碎瓷散落一地的狼藉。

雪梅脸色煞白如纸,强自镇定着,迅速上前,用身体不着痕迹地挡在瑟瑟发抖的杨太医与盛怒的皇后之间。

她深深地、无声地朝叶妙音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姿态恭谨至极,然后才转向杨太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维持着大宫女应有的体面:“杨大人,请随奴婢来。”

她半搀半引,几乎是架着双腿发软、惊魂未定的老太医,快步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正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拢,暂时隔绝了里面那令人胆寒的风暴。

一路无话。穿过回廊,走下玉阶,直走到远离凤仪宫正殿的朱红宫门之外,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照亮了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也照亮了张太医脸上纵横交错的冷汗和残留的药汁污痕。

雪梅停下脚步,对着杨太医,再次深深一福,是宫规里最周全的送客之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杨大人,方才殿内……惊扰大人了。娘娘凤体违和,心绪激荡,言语间若有冲撞,还望大人海涵,莫要放在心上。”

杨太医惊魂甫定,看着眼前这位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月光下她眼中那份深切的忧虑和沉重的压力清晰可见。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复,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这叹息里,有后怕,有无奈,更有一种医者面对无可挽回之事的悲悯。

他环顾四周,确认再无旁人,才凑近雪梅一步,声音压得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千斤的重量:

“雪梅姑娘……娘娘的身子……”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无奈,“……已是油尽灯枯之象。脉象浮散无根,心脉大损,肝气郁结已入膏肓……纵有仙丹灵药,也不过是……强续一时。若悉心静养,摒绝俗务,戒嗔戒怒……或许……还能撑过一年光景……”

他再次艰难地停顿,看着雪梅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声音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雪梅的心脏:

“可若……若日日如今日这般,五内俱焚,耗心耗神,殚精竭虑于……于那争权夺位、嗔恨怨妒之中……”

他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里是沉痛到极点的宣判,“那便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回天乏术了。半年……都算……老天开眼……”

雪梅死死咬住下唇,不行,娘娘不能倒!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深吸了一口深秋寒冽刺骨的空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转身,像赴死一般,重新走向那座被怨毒与毁灭气息笼罩的宫殿。

推开沉重的殿门,一股浓烈的瓷器碎片混合着药汁、熏香和某种疯狂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殿内已是一片狼藉,价值连城的珐琅彩瓶、玉雕摆件、甚至妆台上的菱花铜镜都未能幸免,碎片铺满了织金地毯。

叶妙音半倚在唯一还算完好的软榻上,胸口剧烈起伏,雪梅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片,如同踩在刀尖上,一步步挪到榻边,缓缓跪下。

她没有立刻去收拾残局,也没有贸然开口劝慰,只是用那双盛满了忧虑、恐惧,却又强自镇定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的主子。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只有叶妙音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声。

良久,雪梅才用极轻、极缓,却带着一种奇异力量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娘娘……”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的重量,“您……忘了卢姑娘了吗?”

叶妙音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雪梅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断死寂的不耐和茫然。

雪梅迎着她那毫无生气的目光,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试图激起最后的涟漪:“卢雪晴姑娘……她,还没进东宫呢。”

叶妙音闻言一愣,雪梅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立刻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煽动和急切:“娘娘,您想想,卢姑娘是您千挑万选,费尽心思为太子殿下预备的人儿啊!她那般品貌性情,正是能拴住太子殿下心的人选!可如今……她还没名没分地在外头等着您的懿旨呢!”

她微微倾身,声音几乎化作气音,却带着淬毒的针尖,精准地刺向叶妙音此刻最脆弱、最不甘的痛点:“而东宫里头……那位太子妃!仗着娘家的势力……娘娘您看看,她如今是何等的气焰?她霸占着太子殿下,俨然已是东宫唯一的主子!太子殿下的心,怕是……怕是都要被她拢过去了!”

“霸占……”

叶妙音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渗出血珠。

她的第一个儿子被她的丈夫下旨流放,她的儿子,李承鄞,她唯一的指望!

雪梅看着皇后眼中那死灰复燃般重新燃起的火焰,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她紧紧抓住这最后一线生机,声音带着哭腔般的恳求,却又字字如刀:

“娘娘!您不能倒!您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啊!卢姑娘还等着您给她铺路,等着您送她进东宫,去……去分太子妃的宠,去替您看着太子殿下啊!您若是不在了,那太子妃……她岂不是更要无法无天?卢姑娘……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还能指望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还能记得您为他筹谋的这片苦心吗?娘娘!您得撑住!为了卢姑娘,为了太子殿下,您也得撑住这一口气啊!”

“撑……住?”

叶妙音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她猛地捂住胸口,一阵剧烈的呛咳让她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鲜红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溢出,滴落在她华贵却已沾染污迹的凤袍上。

“呵…咳咳……呵呵呵……”

一阵低沉、破碎、却又带着无尽恶毒与疯狂的笑声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混合着血腥气,在狼藉的殿宇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撑住……对……本宫……咳咳……得撑住……。

她伸出沾满自己鲜血的手,一把死死攥住雪梅的手臂,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雪梅的皮肉里。

“雪梅……传……传本宫口谕……给……给卢家……”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泡沫,“让卢雪晴……咳咳……好好准备着……本宫……本宫定要让她……风风光光进东宫!让她……让她给本宫……死死抓住太子的心!让那个……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子妃……好好尝尝……咳咳……被人分宠……被人夺走一切的滋味!”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眼中闪烁着毁灭一切的光芒:“本宫……就算死!也要……也要在死前……替太子……替本宫的儿子……扫清障碍!让那贱人……咳咳……让那些想夺走本宫一切的人……都不得好死!”

她猛地甩开雪梅的手,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摇晃,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目光扫过满地的碎片狼藉,那眼神,已不再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皇后,更像一个赌上所有、只求同归于尽的厉鬼。

“收拾干净……”她喘息着命令,声音冰冷而诡异,“去……去告诉太医院……本宫……要最好的药!吊命的药!本宫……还要看着……看着卢雪晴……进东宫的那一天!”

雪梅看着眼前这张被恨意彻底扭曲、在烛火下显得无比狰狞的脸,听着那充满恶毒诅咒的话语,她颤抖着低下头,应道:“……是,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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