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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高昌王庭的奢靡,北庭的王宫更显粗犷与肃杀。

巨石垒砌的宫殿内,燃烧着巨大的牛油火把,将墙壁上雕刻的狼图腾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革、金属和隐隐的血腥气混合的味道。

新任“监国太子”阿史那贺鲁高踞在原本属于他父亲的狼首王座之上。

他并未穿着王袍,依旧是一身戎装,猩红的披风随意地搭在肩后,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丝疲惫,殿下,一众西羯贵族和将领肃立两侧,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这些面孔大多较为年轻,是刹利迅速提拔上来的少壮派,但也夹杂着几位神色复杂、被迫臣服的老臣。

殿内正在商议紧急军务,一名哨探刚刚禀报完,声音还带着疾驰后的沙哑和恐惧:

“……确认无误!澧朝大军主力已抵达敦煌以西大营!连营数十里,旌旗遮天蔽日,远望过去如同黑色的潮水!中军帅旗是……是澧朝太子的李字旗和征西大元帅纛!”

消息如同重锤,砸在每个西羯臣子的心头,引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尽管早有预料,但澧朝大军如此迅速、如此大规模地压境,依旧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另一名将领紧接着出列,声音沉重地补充道:“监国太子,据我方细作冒死传回的消息,澧朝中军主力由他们的兵部侍郎姜晏珩直接统领!此人……此人便是年初在漠北以少胜多、全歼鞑靼主力、阵斩鞑靼老酋长的那个玉面修罗!澧朝皇帝亲封的冠军大将军!”

“姜晏珩”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殿内本就紧张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几个年轻将领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忌惮甚至是一丝恐惧。

就连那些老臣,也纷纷变色,交头接耳,忧色重重。

“战神……姜晏珩……”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贵族喃喃自语,声音发颤,“他竟然来了……那可是个杀神啊……”

漠北之战的消息早已传遍草原,姜晏珩的凶名足以让小儿止啼。

贺鲁坐在王座上,手指用力地捏着扶手上冰冷的狼头雕刻,指节泛白。

他心中同样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衅的暴怒和不服。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方有些慌乱的臣子,声音冷冽如刀:“慌什么!姜晏珩又如何?他也是血肉之躯!他澧朝军队是厉害,但我西羯的勇士也不是泥捏的!这里是北庭,不是漠北草原!”

他试图稳定军心,但效果似乎有限。澧朝大军的实力和姜晏珩的威名,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众人有些喘不过气。

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一名王庭禁卫军官大步闯入殿内,甚至来不及行全礼,便单膝跪地,急声禀报:

“报——!监国太子!边境急报!约三个时辰前,一队约五十人的澧朝轻骑护送一名文官打扮的使者,抵达我边境哨卡!声称奉澧朝征西大元帅之命,欲递交文书于监国太子!现已被我方官兵护送,正快马加鞭赶往北庭,预计再有一刻钟即可抵达宫门外!”

贺鲁的瞳孔骤然收缩,殿内所有臣子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澧朝的使者,在这个澧朝大军压境、战神莅临的敏感时刻,来了!

是战是和?是最后通牒?还是缓兵之计?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方才还在议论澧朝大军的恐怖和姜晏珩的凶名,此刻对方的使者就已经到了家门口!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现实的紧迫感,让整个鹰扬殿落针可闻,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贺鲁猛地从王座上站起身,猩红的披风因他的动作而扬起。

他脸上闪过一丝被严重挑衅的暴怒,澧朝此举,在他看来,无异于是在他刚刚掌控权力、亟需立威的时候,当着所有臣子的面,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好……好得很!”

贺鲁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极度危险的冰冷,“李承鄞……姜晏珩……你们这是欺人太甚!”

他环视下方或惊恐、或愤怒、或等待他决断的臣子,胸口剧烈起伏。

是像父亲那样卑躬屈膝地接见使者,试图祈求那渺茫的和平?还是……

斩杀来使,祭旗出征!用澧朝使者的血,来彻底点燃西羯勇士的战意,来向澧朝、向所有质疑他的人宣告他阿史那贺鲁绝不屈服的决心!

“传令!”

贺鲁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响彻大殿,“让那个澧朝使者,在宫门外等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踏入宫门一步!”

“所有万夫长以上将领,随我登宫门!我倒要看看,澧朝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豪言壮语!

命令一下,殿内众人心情各异,但无人敢反驳。将领们纷纷按刀跟上,簇拥着煞气腾腾的刹利,大步向着宫门方向走去。

阿史那贺鲁一身戎装,猩红披风在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

他手扶垛口,面色冷硬如铁,俯瞰着下方。身后,一众西羯文武官员按品级肃立,人人屏息,气氛紧绷如弓弦。

城楼下,一队西羯骑兵押送着一名澧朝文官打扮的使者及其寥寥数名随从,显得渺小而又刺眼。

那澧朝使者虽衣着品级不高,此刻身处虎狼环伺之地,却并无惧色。

他整了整衣冠,从身旁随从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文书,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中气,朗声诵读。

其声清越,却字字如天书:

“维大澧承天受命,皇帝制曰:”

“咨尔西羯,僻处荒遐,本属藩篱。朕念上天好生之德,向以怀柔远人,赐尔爵秩,通尔市易,恩泽屡加,仁至义尽。”

“然尔酋首阿史那咄毗,性类枭獍,行同犬彘!

“戕我天使于野狼之谷,十士尽殁,国书见夺!此乃悖逆天道,藐视皇权之极也!

“复纵豺虎之兵,焚我哨垒,屠我边民,嫁祸北狄,欲启衅端,其心叵测,罪不容诛!

“更乃囚我鸿胪重臣,辱及天朝体统,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尔庭内闇主昏聩,宵小窃权,变生肘腋。朕本欲兴问罪之师,犁庭扫穴,然念及西羯百姓或非尽恶,故特遣使申饬!

“尔等若知天命,识时务,当速释我被囚臣工,缚献罪酋,跪迎王师,洗心革面,或可贷其馀孽,存尔宗祀。

“倘仍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则天兵一至,齑粉齑粉!罔有孑遗!尔其钦哉!

这一大篇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充满训斥与威胁的文言诏书,对于大多数连通用官话都说得磕磕绊绊的西羯贵族和将领来说,简直如同听天书。

城楼上一片死寂,许多西羯官员面面相觑,眼神茫然,低声窃语:

“他说了什么?”

“好像是在骂大王……还有我们?”

“听到兵和战了!”

“好像要我们交出什么人?”

“最后那句很凶的样子!”

那名澧朝低阶官员念完后,面不改色,从容地将绢帛卷起,放回锦盒。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城楼上的阿史那贺鲁,用稍微带点口音、但足够让所有人听清的通用官话,朗声道:

“监国太子殿下,我朝大元帅之意已明。限尔等三日之内,给出明确答复。是战是和,皆在尔等一念之间。望你好自为之!”

这下,所有人都听懂了!尤其是最后通牒般的时限和那句“是战是和”。

城楼上的西羯众人顿时炸开了锅!愤怒、恐惧、屈辱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狂妄!”

“欺人太甚!”

“杀了这个澧朝狗官!”

阿史那贺鲁的脸色早已铁青!他虽然也不能完全听懂那篇晦涩的文言,但澧朝使者那高高在上的姿态、那种仿佛审判蝼蚁般的语气,以及最后那句赤裸裸的、带着施舍意味的最后通牒,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的熊熊怒火,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城墙垛口上,指节瞬间破裂渗血,但他浑然不觉。

“李承鄞……姜晏珩……”

他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你们竟敢如此辱我!如此辱我西羯!”

“来人!”

贺鲁猛地转身,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扭曲,“把这个澧朝狂徒的眼睛给我挖出来!舌头割下来!连同这封狗屁文书,一起给我扔回澧朝大营!告诉李承鄞!”

他几乎是在咆哮,声音响彻整个城门楼:

“这就是我阿史那贺鲁的答复!要战便战!我西羯勇士,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那澧朝使者怒目圆睁:“阿史那贺鲁!你此举!向澧朝宣战!我们澧朝天朝上国!鞑靼那帮老贼都被我们姜将军打跑了,你还能活几时…

话音还没落地,使者血溅当场,但他的这番话却时时刻刻刺痛着城楼上每一个人的心房。

是啊,他们打不过,更不敢打。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监国太子亲手斩杀了澧朝使者,回应了那份充满羞辱的“诏书”。

战争,已无可避免。

贺鲁握着手下手里滴血的弯刀,他看着地上蔓延的鲜血和尸体,看着身后臣将们苍白而恐惧的面容,听着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的诅咒,心中竟也升起一股寒意。

他猛地举起血淋淋的弯刀,指向南方澧朝大营的方向,声音因杀戮和激动而嘶哑变形,却强行挤出无比的凶狠:

“看到了吗?!这就是挑衅西羯的下场!澧朝人没什么可怕的!姜晏珩也没什么可怕的!他远在漠北能赢,不代表他在我们西羯的土地上也能赢!”

他试图鼓舞士气,但声音却显得有些外强中干:

“我们有坚城北庭!我们有最勇猛的战士!我们有长生天的庇佑!澧朝人劳师远征,补给漫长,只要我们上下一心,誓死抵抗,就一定能让他们的鲜血染红戈壁!让李承鄞和姜晏珩有来无回!”

阿史那贺鲁知道,光靠喊话是不够的。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厉声下令:

“将这两具澧狗的尸体,还有那颗脑袋,用长竿挑起来,插在城外最高处!让所有过往的人都看清楚,与西羯为敌的下场!”

“传令全军!即刻起,北庭进入最高战备状态!四门紧闭,许进不许出!所有兵力调配、粮草物资,皆由我亲自决断!”

“派出所有哨探,严密监视澧朝大营一举一动!尤其是姜晏珩所部中军的动向!”

“召集所有工匠,日夜赶制箭矢,加固城防!将库房中所有火油、擂石、滚木全部搬上城墙!”

“再有敢言降者,动摇军心者,犹如此例!”他挥了挥血淋淋的弯刀,眼神凶狠地扫过众人。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总算让混乱的场面稍微有序了一些。

将领们纷纷领命而去,只是每个人的脚步都显得有些沉重。

阿史那贺鲁独自留在城楼上,寒风吹拂着他染血的披风。

他望着南方一望无际的、苍凉的地平线,那里蛰伏着澧朝的数十万大军和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

他知道,自己已经亲手点燃了战争的烽火,将西羯推上了与澧朝这座庞然大物对抗的绝路。

前方或许是万丈深渊,但他已无路可退。

“来吧……李承鄞……姜晏珩……我阿史那刹利就在这里等着你们!看看最终,是谁的鲜血,染红这片土地!”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那澧朝使者临死前的咆哮,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回响:

“……还能活几时……冢中枯骨……待宰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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