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械核查风波虽暂告一段落，但其带来的寒意，却比腊月的朔风更刺骨地弥漫在千牛卫军营中。薛斩深知，王弘与侯君集一系的打压绝不会就此停止，他们像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亮出獠牙。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争分夺秒，在下一轮风暴来临前，让自己和这支军队变得更强。
训练，变得更加严苛，也更加具有针对性。
校场上，士兵们不再是简单地站军姿、走队列。薛斩将李靖所授的兵法要义，与自己的现代理念更深层次地融合。他设置了复杂的障碍场地，模拟城墙、壕沟、拒马，要求士兵们以小队形式，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侦察、渗透、破障、突击等一系列任务。
“快！三组左翼掩护，二组随我投掷烟罐（以湿草、牛粪等物模拟）！”赵老四脸上涂着泥浆，压低身体，指挥着自己麾下的十人队。他们灵活地利用地形，交替前进，动作虽仍显稚嫩，却已初具特种作战的雏形。
另一侧，张老三则带领一队士兵，练习着薛斩所谓的“战场急救”。用干净的布条（代替绷带）加压包扎“伤口”，用树枝固定“骨折”的手臂，甚至学习如何快速将伤员拖离危险区域。起初，这些粗豪的军汉对此颇不以为然，但在薛斩冷酷地宣布“下次演武，伤亡率计入考核成绩，垫底的小队负责清洗全营一月厕筹”后，所有人都学得异常认真。
薛斩本人更是身先士卒。无论是泥地里摸爬滚打，还是负重越野长途奔袭，他都与士兵一同完成。他的体能和耐力在严酷的训练和李靖偶尔的“加餐”指导下，飞速提升。更关键的是，他与底层士兵同吃同住，亲手为扭伤的士兵推拿，夜里查哨时不忘给哨兵披上件厚衣……这些点滴细节，如同涓涓细流，不断消融着隔阂，汇聚着人心。
然而，军营外的风，却并未停歇。
这日清晨，天色未明，薛斩已在校场边活动筋骨，准备开始一天的操练。营门处却再次传来动静，而且阵仗不小。只见太子的仪仗赫然出现在营门外，李承乾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精神抖擞，眉宇间带着一股此前少见的锐气。
“狂弟，孤又来叨扰了！”李承乾笑着大步走来，身后跟着的东宫侍卫们，脸上却多少带着些无奈与担忧。
薛斩连忙迎上，心中既感暖意，又添压力：“殿下怎的又来了？军营艰苦，殿下万金之躯……”
“诶！”李承乾摆手打断，眼神明亮，“正因艰苦，孤才更该来！那日与将士们一同扛过巨木，方知何为力量源于同心。回宫后，孤自觉体魄强健不少，连太傅讲授经义时，精神都更为专注。父皇亦曾言，为君者不可不知兵，不可不恤卒。孤思来想去，与其在宫中空读兵书，不如来此亲身实践。狂弟，你不会嫌孤碍事吧？”
薛斩看着李承乾眼中真诚的渴望与坚持，知道这位太子殿下是真心想做出些改变，也想借此表达对自己的支持。他心中感动，抱拳道：“殿下有此雄心，乃大唐之福，末将岂敢推辞？只是……如今营中，恐非善地。”他压低声音，将前日军械核查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李承乾闻言，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开，朗声道：“魑魅魍魉，何足道哉！孤在此，看谁敢再行龌龊之事！狂弟，今日练什么？孤已迫不及待！”
薛斩见其意已决，也不再劝阻，心念电转，已有了计较。太子参与训练，风险与机遇并存。若利用得好，不仅能进一步凝聚军心，还能堵住许多悠悠之口。
“今日，演练山地斥候侦察与反侦察。”薛斩指向校场后方那片特意保留的、地势起伏、林木丛生的区域，“殿下可愿与将士们一同，体验一番‘潜行匿踪’之苦？”
“求之不得！”李承乾兴致勃勃。
训练开始。薛斩将参与训练的百人分为红蓝两队。红队由赵老四率领，负责潜入“敌区”设置标记；蓝队则由李承乾亲自带领，薛斩从旁辅助，负责侦察并清除红队标记。规则简单，但在复杂地形下，考验的是个人的潜伏、观察、追踪能力以及小队的协同。
李承乾初时还带着几分游戏心态，但当他真正弯下腰，试图在灌木和乱石间隐藏身形，躲避“敌方”哨兵（由士兵扮演）的视线时，才发觉其中的艰难。呼吸要轻，脚步要稳，目光要锐利，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暴露。不一会儿，他便觉得腰酸背痛，汗水浸湿了内衫。
“殿下，看那里。”薛斩压低声音，指向不远处一处看似随意的断枝，“断口新鲜，指向东南，是红队留下的痕迹。赵老四这人粗中有细，喜欢用这种自然物做标记。”
李承乾顺着望去，果然有所发现，心中一喜。
“别动。”薛斩按住他，“留意你左前方那块青石后，有反光，可能是潜藏的‘哨兵’。我们绕过去。”
在薛斩的指点下，李承乾学到了如何利用地形阴影，如何通过鸟雀惊飞判断远处动静，如何悄无声息地解决暗哨（以拍肩为号）。他学得极快，天赋竟出乎薛斩意料的好。
另一边，赵老四带着红队，也在绞尽脑汁。他们设置的标记，接连被蓝队发现清除。
“他娘的，太子殿下身边有高手指点啊！”张老三喘着粗气抱怨。
“废话，薛将军在呢！”赵老四抹了把汗，眼中却闪着光，“都打起精神！别给咱红队丢人！跟我来，给他们来个声东击西！”
训练场上，两队人马在林地间穿梭、博弈，虽无真正的刀光剑影，但紧张激烈的氛围丝毫不逊。李承乾完全投入其中，忘记了太子的身份，时而为发现一个巧妙标记而兴奋，时而为差点暴露而心惊，时而为成功“清除”一个哨点而与身边普通士兵击掌庆贺。
最终，蓝队以微弱的优势获胜。当李承乾带着满身的泥土、草屑，以及几处被树枝划破的细小伤口，与同样狼狈的蓝队士兵们互相搀扶着走出林地时，他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的、酣畅淋漓的笑容。这种成就感，远胜于在东宫背诵出一篇华丽的文章。
“痛快！当真痛快！”李承乾接过薛斩递来的水囊，仰头痛饮，水流顺着下颌淌下，他也毫不在意，“狂弟，这潜行侦察，竟有如此多的学问！孤今日方知，为将者，需明察秋毫于微末！”
校场上，无论是参与训练的蓝队士兵，还是旁观的红队以及其他人，看着这位与他们一同滚爬、毫无架子的太子，眼神中的敬畏渐渐转化为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与认可。太子殿下，是真正与他们同甘共苦的！
薛斩看着这一幕，心中稍定。太子的参与，像一剂强心针，注入军中。
然而，几乎就在李承乾于军营中挥汗如雨的同时，长安城的另一个角落里，针对此事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魏王府，花厅内暖意融融，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
李泰斜倚在软榻上，听着心腹苏勖的汇报，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太子殿下今日又去了千牛卫军营，此次更是亲身参与了一项名为‘山地斥候’的演练，与军卒一同潜伏林地，弄得满身污秽，据说还受了些小伤。”苏勖语气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李泰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哦？太子哥哥倒是……颇有雅兴。与士卒同乐，体察下情，真是我辈楷模啊。”他语气温和，听不出丝毫烟火气。
苏勖微微躬身，继续道：“王爷，如今外面已有不少议论。不少清流文士，对太子殿下屡次涉足军营，与武夫为伍，颇多微词。认为储君当居中持重，修习圣贤之道，协理朝政，方是正途。如此沉溺于匹夫之勇，恐非国家之福。甚至有人言……”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太子此举，有失国体，近乎儿戏。”
李泰轻轻“哦”了一声，坐直身体，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竟有此事？太子哥哥也是一片苦心，欲强身健体，了解军旅罢了。这些言论，未免过于苛责。苏先生，还需设法平息才是，莫要伤了太子哥哥的清誉，更莫要寒了边关将士之心啊。”他话语冠冕堂皇，眼神却平静无波。
苏勖心领神会，知道魏王要的，就是让这些“非议”流传开来，却又不能与魏王府扯上关系。他恭敬道：“王爷仁厚，体恤兄弟，关心国事。属下明白，定会设法引导，只望太子殿下能早日迷途知返，以国事为重。”
李泰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让苏勖退下。他独自品着香茗，目光透过窗棂，望向皇宫的方向，低声自语：“我的好哥哥，你这般‘勤勉’，可真是让弟弟我……压力倍增啊。”
流言如同瘟疫，在特定的圈子里悄然扩散。不仅士林之中，就连一些原本中立、甚至倾向东宫的文官，在听到“太子耽于武事，荒废学业”、“与粗鄙军汉厮混，有失储君威仪”等说法后，也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些声音，虽然暂时还未形成巨大的浪潮，却已如丝丝缕缕的蛛网，开始缠绕向东宫。
皇宫，两仪殿侧殿。
李世民放下手中的奏章，揉了揉眉心。内侍监王德悄步上前，为他换上一杯热茶。
“大家，太子殿下今日又去了千牛卫军营，参与操练，据说……甚是投入。”王德小心翼翼地说道。
李世民“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问道：“承乾的功课，近日如何？”
“回大家，太傅前日还夸赞太子殿下对《贞观政要》的理解颇有进益，只是……前往军营的次数多了，习字和骑射的练习，难免有些……耽搁。”王德斟酌着用词。
李世民沉默片刻，又问：“外面，是不是有些风言风语？”
王德心头一紧，躬身道：“是有些……不解之音。主要是一些文人学子，觉得太子殿下当以文治为重……”
李世民冷哼一声，打断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承乾能主动锤炼体魄，了解军中疾苦，朕看是好事！总比那些只知空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强！”他语气虽厉，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作为父亲和帝王，他乐见儿子强健、深入基层；但作为帝国继承人，李承乾的每一个举动，也确实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需要平衡各方势力。
他挥挥手，让王德退下，独自陷入沉思。薛斩……李靖的徒弟，确实有些本事，能让承乾产生如此大的兴趣和改变。只是，这改变带来的风波，也需要好生应对。
千牛卫军营，傍晚。
李承乾在侍卫的簇拥下，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经过一整天的“摸爬滚打”，他虽疲惫，却精神焕发。
“狂弟，今日受益匪浅！”他握着薛斩的手，用力摇了摇，“孤决定，此后每隔三五日，便来此参训一次！强健体魄，亦能洞察兵事，一举两得！”
薛斩看着李承乾眼中毫无阴霾的热情，心中那份压力感更重了。他不能泼冷水，只能郑重道：“殿下有此决心，末将与麾下将士，必当竭尽全力！只是……营外非议，殿下还需有所准备。”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随即扬起头，带着几分属于储君的傲气：“孤行得正，坐得直，何惧流言？更何况，有狂弟你在，有这群忠勇的将士在，孤心里踏实！”他拍了拍薛斩的肩膀，转身登上车驾。
送走李承乾，薛斩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召来陈风。
“外面的风声，听到了吗？”
陈风点头，面色凝重：“听到了，主公。主要是在一些文人士子中流传，说太子不务正业。源头……似乎与魏王府的一些清客有关，但很隐晦。另外，王弘那边，今日异常安静，没有任何动作。”
薛斩眼神微冷：“安静？怕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们是在等，等太子参与训练引发的非议发酵，等一个更好的时机。我们也不能闲着。”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第一，将太子殿下今日训练之刻苦、与士兵同甘共苦之细节，通过‘暗影’和兄弟楼的关系，巧妙散播出去，重点是突出其‘体恤士卒’、‘不忘武备’的正面形象，对冲那些负面流言。第二，加紧对王弘、侯亮，以及他们背后势力的监控，我要知道他们下一步的具体计划。第三，‘狂字营’的选拔，提前开始！就从明日的负重越野中，挑选最先到达终点、且意志最坚定的前五十人！”
“是！”陈风领命，迅速离去。
夜幕再次降临，军营灯火零星。薛斩独自站在校场上，寒风吹动他的衣袂。太子的参与，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带来了威望和支持，也引来了更猛烈的关注与攻击。他仿佛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从朝堂、从军营内外，缓缓向自己罩来。
但他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愈燃愈烈的斗志。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迎头痛击！他要在这漩涡之中，不仅保住自身，更要让太子的声望更上一层楼，让这支千牛卫，真正成为一支令人胆寒的力量！
练兵，亦是练心，更是权谋的厮杀。第63章，在暗流加剧的夜幕中，缓缓合上。而更大的风暴，正在远方积聚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