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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朔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刮刀,肆虐在阴山以北的茫茫雪原上。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很快就在人马的身上覆盖了厚厚一层。能见度不足百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片单调而残酷的白。

薛斩紧了紧身上厚重的羊皮袄,又将“程如玉”亲手缝制的那件软甲在内里掖了掖,一股微不可查的暖意似乎从胸口化开,稍稍驱散了些许浸入骨髓的寒意。他骑在战马上,身形随着马匹在深雪中艰难前行的节奏微微晃动,脸色比这雪原好不了多少,苍白中透着一丝病态的潮红。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都牵扯着肋下和肩胛处传来的、已被他强行压抑到麻木的钝痛。

但他那双掩藏在雪帽下的眼睛,却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四周被风雪模糊的地形,以及前方陈风亲自带领的斥候小队留下的、几乎瞬间就被新雪覆盖的微弱痕迹。

离开代州已五日。

这五日,他们昼伏夜出,专挑人迹罕至的山脊、干涸的河床行军,极力避开可能与突厥大队人马遭遇的平坦地带。苏定方将军在他们出发前,不仅补充了兵员装备,还特意调拨了一批白色的披风和帐篷,这让他们在雪地中拥有了极佳的隐蔽性。

“将军,再往前三十里,就是‘野狼峪’。”赵虎策马靠近,压低声音,他的胡须和眉毛上都结满了冰霜,声音也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陈风传来的最后消息,那里地形复杂,沟壑纵横,发现有大队人马驻扎后废弃的痕迹,很可能是阿史那社尔部之前的一个临时营地。另外……附近发现了小股突厥游骑的活动迹象,不超过二十人,看方向,是朝着东北去的。”

薛斩微微颔首,目光投向东北方,那里是阴山主脉的延伸,也是目前已知的阿史那社尔主力可能盘踞的方向。

“野狼峪……”薛斩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寒光一闪,“传令,全军加速,日落前抵达野狼峪外围隐蔽。告诉陈风,盯死那支游骑,搞清楚他们的目的和最终去向,但绝不可打草惊蛇。”

“是!”赵虎领命,立刻派人前去传令。

“石柱。”

“末将在!”一直护卫在薛斩侧后方的石柱连忙应道。

“派人回禀苏将军,我部已抵达野狼峪附近,发现敌游骑踪迹,正设法追踪,探寻阿史那社尔主力确切位置。”

“明白!”

命令一道道下达,重组后的“狂字营”如同一台被注入了复仇执念的精密机器,在薛斩的指挥下,沉默而高效地运转起来。尽管严寒和伤痛折磨着每一个人,但那股为袍泽复仇的火焰,却在每个人心中熊熊燃烧,支撑着他们在这绝域中艰难前行。

薛斩轻轻咳了一声,喉头又是一股腥甜涌上,他不动声色地咽下,从怀中取出王御医给的“护心丹”,倒出一粒含在舌下。一股清凉带着苦涩的药力缓缓化开,胸口的憋闷感稍稍缓解。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远未恢复到最佳状态,甚至可以说是在透支。但他没有选择。时间不站在大唐这边,也不站在他这边。他必须在身体彻底垮掉之前,找到阿史那社尔,完成复仇,并为大军打开局面!

与此同时,阴山唐军主力大营。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依然难以完全驱散塞外的酷寒。李靖面无表情地看着悬挂的巨大地图,上面标注着敌我双方态势。僵持,令人焦灼的僵持。

侯君集坐在下首,手里捧着一杯热酒,却并未饮用,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苏定方则站在地图前,指着野狼峪的位置:

“大总管,薛斩所部已抵达此处。据其回报,发现敌游骑动向,正在追踪。若其能锁定阿史那社尔主力位置,或寻得破绽,我军或可改变目前被动局面。”

李靖尚未开口,侯君集却放下酒杯,嗤笑一声:“锁定位置?苏将军,你是不是太高看那个伤号了?阿史那社尔是颉利麾下头号战将,狡诈如狐,其主力行踪岂是那么容易锁定的?薛斩带着一群伤兵和新兵,在如此恶劣天气下深入敌后,能保全自身已属万幸,还想有所作为?别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暴露了我军意图,打草惊蛇!”

苏定方眉头一皱,正要反驳,李靖却抬手制止了他。老帅的目光依旧沉稳,淡淡道:“薛斩既然敢去,自有其道理。我等在此,静观其变即可。传令各军,加强戒备,尤其是粮道安全,绝不可给突厥任何可乘之机。”

“是!”苏定方拱手领命。

侯君集眼中闪过一丝不满,但也不敢再多言。

是夜,野狼峪外围一处背风的雪谷中。

“狂字营”将士们利用白色帐篷和自然地形,巧妙地构筑了一个临时营地,几乎与周围的雪景融为一体。没有篝火,只有用皮囊包裹着的、小心翼翼分发的冰冷肉干和炒面,就着雪水下咽。

薛斩的帐篷内,油灯如豆。他、赵虎、陈风、石柱四人围坐在一起。

陈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兴奋:“将军,查清楚了!那支游骑是阿史那社尔放出来的眼睛,主要负责侦察我军主力动向,并传递消息。他们最终进入了东北方向大约六十里外的一处山谷,那里地形极为隐蔽,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狭长入口,易守难攻。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但远远观察到谷内有大量炊烟和马匹聚集的痕迹,规模绝对不下五千人!而且守卫极其森严,暗哨一直放到谷外五里!”

“确定是阿史那社尔本部?”薛斩追问,眼神锐利。

“八九不离十!”陈风肯定道,“我们抓了一个落在后面的‘舌头’,还没来得及审,那家伙就想咬舌自尽,被我们卸了下巴。从他身上搜出的腰牌和信件碎片看,正是阿史那社尔亲卫的标识!而且,据他零星的供词,阿史那社尔似乎……似乎在等待什么。”

“等待?”薛斩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一块硝制过的羊皮)上划过,“等待颉利的指令?还是等待更好的出击时机?或者……等待补给?”

他沉吟片刻,脑中飞速运转。阿史那社尔部作为颉利的一支重要机动力量,驻扎在距离主力不算太远,却又相对独立的位置,其目的无非是袭扰唐军侧翼,截断粮道,或者作为奇兵,在关键时刻投入战场。如今他按兵不动,必然有所图谋。

“他等待的,或许是我们的破绽,或许是一场更大的风雪……”薛斩目光闪动,“但对我们而言,这也是机会!一支静止的军队,远比一支运动中的军队,更容易被捕捉到弱点!”

他看向赵虎和陈风:“我们兵力不足,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我们可以做点别的……”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薛斩心中逐渐成形。

“陈风,你带‘暗影’所有人,配上营中最擅长山地攀爬和潜伏的兄弟,给我盯死那个山谷!我要知道他们换岗的规律,巡逻队的路线,粮草囤积的位置,尤其是……阿史那社尔的大帐大概在哪个区域!记住,我要的是确切的,可以用于行动的情报!”

“是!将军!”陈风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领命而去。

“赵虎!”

“末将在!”

“从明日开始,挑选两百名最精锐、最耐寒的弟兄,进行适应性训练。我们要在雪地里潜伏,可能要趴上一天一夜,不能生火,不能有大动作,甚至不能大声咳嗽!能做到吗?”

赵虎胸膛一挺:“将军放心!‘狂字营’没有孬种!别说趴一天,就是趴三天,只要将军令下,弟兄们也绝不动一下!”

“好!”薛斩点头,又看向石柱,“石柱,你负责营地安全和与苏将军的联络。同时,准备好足够的绳索、弓弩、火油(虽然极难点燃,但或许有用),还有……我们带来的所有弩箭,尤其是那些特制的破甲箭!”

“明白!”

接下来的两天,“狂字营”如同潜伏在雪地里的饿狼,耐心地磨砺着爪牙。陈风带领的侦察小队,冒着极大的风险,一次次抵近侦察,带回了越来越详细的情报。赵虎则带着那两百精锐,在远离营地的雪窝子里进行着残酷的潜伏训练,不少人的手脚都出现了冻伤,但无人抱怨。

而薛斩,则将自己关在帐篷里,对着那张简陋的地图,反复推演着每一个步骤,计算着每一种可能。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咳嗽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有时甚至需要扶着桌案才能站稳。石柱看得心惊肉跳,几次想劝,都被薛斩那不容置疑的眼神逼了回去。

第三天黄昏,陈风带回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将军!我们发现了一条隐秘的小路,可以绕到那山谷的侧后方,是一处近乎垂直的悬崖,但并非无法攀爬!而且,那里似乎是突厥人防守的盲点,巡逻队很少到达那里!”

薛斩眼中猛地爆发出慑人的精光!

“机会来了!”他一拳砸在地图上,“传令!今夜子时,行动!”

然而,就在“狂字营”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这场奇袭之时,一支来自长安的、携带皇帝赏赐药材和慰问旨意的队伍,在数十名精锐骑兵的护卫下,抵达了阴山唐军主力大营。

带队的是一名姓王的宦官,面相和善,言谈举止颇为得体。他宣读了皇帝的嘉奖和关怀旨意,并将带来的珍贵药材当面交给了李靖,请其转交前线有功将士,特别是重伤的薛斩将军。

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充满了皇恩浩荡。

但没有人注意到,在交接药材的清点过程中,一名随行的小宦官,借着身体的掩护,极其隐秘地将一个不起眼的、与装药材的木盒别无二致的小盒子,混入了那批准备送往薛斩部的药材之中。而接收这批药材的军需官,恰好是侯君集的一个远房亲戚,早已被暗中拉拢。

是夜,侯君集的心腹秘密取走了那个小盒子,交给了侯君集。

侯君集打开盒子,里面并非药材,而是一枚蜡丸。捏碎蜡丸,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透着阴冷的字:

“彼伤重,可用‘雪上一枝蒿’,量足则神仙难救。长安静候佳音。”

雪上一枝蒿,一种产于西南的剧毒草药,无色无味,混入治疗内伤的药物中,极难察觉,但其药性猛烈,会剧烈加重内腑伤势,引起内出血,尤其在伤者身体虚弱时,几乎是必死之局!而纸条上的字迹,侯君集认得,正是出自博陵崔氏家主崔琰的一位心腹幕僚之手!

侯君集看着纸条,脸上露出一丝狰狞而快意的笑容。他将纸条凑到烛火前,看着它化为灰烬。

“薛斩啊薛斩,要怪,就怪你风头太盛,不知收敛!这阴山,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他低声自语,眼中充满了狠毒。

他立刻唤来那名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心腹领命,悄然退出了大帐,如同鬼魅般融入了黑暗之中。他的目标,是设法将那混入的“雪上一枝蒿”粉末,神不知鬼不觉地掺入明日即将送往薛斩部的药材里。

一场远比正面厮杀更凶险、更致命的阴谋,借着风雪与黑暗的掩护,悄然袭向了远在野狼峪的薛斩。

子时将至,野狼峪“狂字营”潜伏营地。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气更重。薛斩披着白色的披风,站在队伍前列,目光扫过眼前这两百名眼神坚定、如同雪雕般的精锐士兵。他们每个人都只携带了短兵、弓弩和少量的火油罐,轻装简从。

“兄弟们,”薛斩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虽然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废话不多说。目标,突厥阿史那社尔大营!任务,制造混乱,焚其粮草,若能找到阿史那社尔,格杀勿论!记住,我们是复仇的幽灵,是雪原上的死神!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复仇!复仇!复仇!”低沉的怒吼在士兵们胸腔中回荡。

薛斩重重一挥手:“出发!”

两百道白色的身影,如同融化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与风雪之中,向着那个隐藏着致命杀机与未知危险的山谷,义无反顾地扑去。

而在他们身后,来自长安的毒药,也正沿着后勤补给线,一步步逼近。

雪原噬血,暗箭惊心。薛斩和他的“狂字营”,即将同时面对来自前方和背后的双重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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