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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也最为寒冷。废弃的灶披间如同一个冰窖,呼出的气息瞬间凝结成白雾。林薇和顾言笙几乎一夜未眠,一方面是极度的寒冷和不适,另一方面,则是那枚纽扣带来的巨大希望与随之而来的焦灼,让他们根本无法安枕。

天光刚刚能勉强透过缝隙驱散一丝黑暗,两人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个临时的藏身之所。必须趁着清晨的薄雾和人流尚未完全活跃的时机,穿过危险的城区,前往老西门。

白天的上海占领区,比夜晚更加令人心悸。街道上巡逻的日本兵明显增多,岗哨也更加密集。行人大多低着头,步履匆匆,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一种无形的恐惧像网一样笼罩着整个城市。街面的店铺虽然有些开着,但生意萧条,招牌上也常常被迫贴上刺目的日文标识。

林薇和顾言笙混在稀疏的人流中,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本地的穷苦市民。他们不敢交谈,只能用眼神交流,按照顾言笙记忆中大致的方向,朝着老西门区域迂回前进。

路途并不顺利。他们数次不得不绕开突然设立的临时检查点,或是避开那些看起来就不好惹的浪人聚集地。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几乎达到了极限。林薇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每一次看到日本兵的刺刀,都会让她下意识地握紧怀中那枚冰冷的纽扣。

接近中午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老西门区域。这里比他们想象中还要破败和混乱。古老的城墙早已残破不堪,周围的街巷狭窄、拥挤、肮脏,低矮的木板房和砖石结构的老式里弄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空气中弥漫着煤球炉的呛人烟味、马桶的骚臭和廉价食物的油腻气息。

“图书馆……一个由穆先生管理的旧图书馆……”顾言笙低声重复着目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悬挂的各种歪歪扭扭的招牌和幌子。成衣铺、剃头担子、老虎灶、棺材店……就是看不到任何与图书馆相关的字样。

他们不敢贸然询问,只能像两只无头苍蝇,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穿行,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线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希望似乎在一点点被这巨大的、混乱的迷宫吞噬。

林薇的脚底早已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饥饿和干渴也再次袭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那枚纽扣。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绝不能放弃。

就在两人几乎要绝望时,顾言笙的目光被一条尤其狭窄、阴暗的弄堂深处,一个几乎被晾晒的破烂衣物完全遮挡的、毫不起眼的小门脸吸引。那门脸没有招牌,只是在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早已褪色、边缘卷曲的木质匾额,上面用古朴的篆书写着两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字——

“墨香”

墨香?这不像是一个图书馆的名字,更像是一个旧书铺或者文具店。但在这片区域,这已经是他们看到的、唯一可能与“书”相关的地方了。

“进去看看?”顾言笙用眼神询问林薇。

林薇点了点头。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散发着霉味的湿衣服,走进了那扇低矮的小门。

门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盏功率很小的白炽灯,在积满灰尘的灯罩下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年纸张、墨锭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奇特而陈旧的气味。四壁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种线装书、洋装书和散乱的报刊,如同知识的壁垒,却也显得无比压抑和拥挤。书架间的通道仅容一人通过,地上也堆着捆扎好的书册,几乎无处下脚。

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稀疏、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旧长衫的老者,正伏在一张堆满书籍和纸张的破旧书案后,就着那点昏黄的灯光,用一支毛笔,在一本摊开的账本上慢悠悠地写着什么。听到有人进来,他头也没抬,只是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官话含糊地问了句:“找啥书?”

顾言笙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老先生,打扰了。我们想打听一下,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姓穆的先生在管理?”

老者书写的动作微微一顿,终于抬起了头。镜片后是一双浑浊却透着精明的眼睛,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顾言笙,又瞥了一眼站在门口、面色苍白憔悴的林薇,慢条斯理地摘下老花镜。

“姓穆?”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这里就我一个老家伙,姓陈,不姓穆。你们找错地方了。”

希望瞬间落空。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强烈的失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顾言笙却不甘心,他想起林薇的推测,沈惊鸿留下的线索极其隐晦,这“墨香”二字,未必是图书馆的真名。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冒险试探。

“老先生,我们受朋友所托,前来寻找穆先生。朋友说,穆先生为人风雅,尤爱收集一些……‘冷僻’的孤本残卷。”他刻意加重了“冷僻”和“孤本残卷”几个字,目光紧紧盯着老者的脸。

老者擦拭镜片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重新戴上眼镜,语气依旧平淡:“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这里都是些不值钱的旧书,没什么孤本残卷。两位要是没事,就请便吧,我还要理账。”

这是明确的逐客令了。

顾言笙和林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挫败。难道真的找错了?

就在林薇几乎要绝望地转身离开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老者刚才伏案书写的那本账本。账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边缘已经磨损发白,但在封面的一角,她看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用银色丝线绣成的、小小的螺旋花纹!

和沈惊鸿那枚纽扣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林薇!她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那个老者,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老先生!您账本上的花纹……我们找的就是绣这个花纹的人!”

老者身体明显一震,他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眼、仔细地打量起林薇。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她疲惫憔悴的外表,直抵灵魂深处。那目光里充满了审视、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店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盏昏灯因为电压不稳而发出的轻微嗡嗡声。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老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丫头,你说什么花纹?老汉我老眼昏花,看不清。”

林薇知道他在试探,在确认。她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了那枚视若珍宝的纽扣,摊在掌心,递到老者的眼前。

“就是这个花纹。”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还有这个。”她将一直贴身珍藏的怀表也拿了出来,打开表壳,将内侧刻着的“惊鸿·影”三个字展示给他看。

当老者的目光落在纽扣和怀表上时,他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他的瞳孔剧烈收缩,拿着眼镜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枚纽扣和怀表,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老者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在平复内心的巨大波澜。

终于,他长长地、仿佛耗尽所有力气般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不再是那个慵懒漠然的旧书铺老板,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甚至带着一丝……悲怆。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警惕地朝外面张望了一下,然后迅速关上那扇破旧的木门,甚至插上了一道看起来并不结实的门闩。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林薇和顾言笙,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们……是谁?这纽扣和怀表,从哪里来的?”

“我叫林薇。他是顾言笙。”林薇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纽扣和线索,是沈惊鸿留下的。我们在苏州河边的‘影’仓库,找到了这个。他让我们来找‘xm’,来找您,穆先生。”

听到“沈惊鸿”三个字和“影”仓库,老者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情绪。

顾言笙和林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老者才缓缓转过身,眼中布满了血丝,但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他看着林薇,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慨和一丝……怜惜?

“他……提起过你。”老者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温和了许多,“他说,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叫林薇的女子,拿着这枚纽扣和这块表来找我,那么,无论多么危险,都要帮她。”

林薇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他还活着!他不仅活着,还在如此危险的境地,为她安排了后路!

“他在哪里?穆先生,求您告诉我,惊鸿他现在在哪里?他安全吗?”她急切地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哭腔。

穆先生(现在可以确认他的身份了)的脸上掠过一丝深沉的痛苦和无奈,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悲痛:“丫头,你来晚了……”

短短五个字,如同五把冰冷的利刃,瞬间刺穿了林薇刚刚燃起的所有希望!

来晚了?

什么意思?

难道……

“他……他……”林薇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无法说出那个可怕的词语。

“他不在上海了。”穆先生接下来的话,让她几乎停止的心脏又猛地抽搐了一下,“半个月前,他在‘影’仓库的身份暴露,遭遇了梅机关最精锐行动队的围捕。那场枪战……非常惨烈。他受了重伤,但……侥幸被我们的人拼死救了出来。”

受伤!重伤!林薇的心紧紧揪在一起。

“那他……”

“为了避开全城搜捕,也为了给他寻找更好的医疗条件,组织上动用了一条极其隐秘的渠道,在五天前,已经将他转移出了上海。”穆先生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具体去了哪里,是最高机密,连我也不知道。我只负责这个联络点,接收和传递信息。”

转移了?五天前?就在他们从双集镇出发后不久?

一种巨大的、戏剧性的错过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林薇的心脏。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穿越生死险阻,终于找到了线索的尽头,却发现要找的人,已经在几天前,与他们擦肩而过,消失在更深的迷雾之中。

希望之扉刚刚打开一条缝隙,让她窥见了里面的光亮,却瞬间又在眼前轰然关闭,留下的是更深的茫然和无助。

咫尺……天涯。

林薇呆呆地站在那里,泪水无声地滑落,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灵魂。怀表和纽扣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顾言笙急忙弯腰捡起,看着林薇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痛如绞。他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对穆先生急切地问道:“穆先生,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知道他的去向吗?或者,我们该怎么联系上组织?我们可以帮忙!”

穆先生看着这对历经磨难的年轻人,眼中充满了同情,却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组织的纪律非常严格。我只是最外围的一环。他的去向,他的安危,现在都不是我能探知的了。至于联系……除非有特定的信号和信物,否则绝无可能。”

他走到书案边,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林薇:“这是他转移前,清醒时短暂交代的。他说,如果林薇找来,把这个交给她。或许……对你们有用。”

林薇颤抖着接过那个小布包。入手很轻。她打开,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泛黄的、折叠起来的、看似普通的上海老地图,以及……一小截干枯的、深紫色的、形状奇特的花茎。

地图?花茎?

这又是什么线索?

林薇茫然地看着这两样东西,刚刚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情绪,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

沈惊鸿还活着,但身负重伤,不知所踪。

他们找到了联络人,却得不到具体的去向。

只留下了这两样看似毫无关联、谜一般的物件。

前路,仿佛又陷入了新的、更加庞大和复杂的迷雾之中。

她抬起头,望向穆先生,声音虚弱而执着:“穆先生,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找他?”

穆先生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那截干枯的花茎上,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丫头,有些路,只能自己去找。有些谜,只能自己去解。或许……答案就在你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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